申玉颓看了眼城墙上砍头的俘虏,道:“沈谛一向话少,她不信的人太多,心中烦闷也不愿意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明明是狄夷侵占了城池,杀人如麻在先,如今却赴死慷慨状,倒显得她沈谛是个逼良为娼的恶人。沈谛啊沈谛,你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吗?不知道骂回去!
“沈谛!”城墙上的俘虏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嚎叫。
沈谛脚步一顿。
“我族不过是为了求生罢了,你如此狠绝!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死期二字如雷贯耳,沈谛却不以为然。临死妄言,她不信今日还有谁能杀得了她!求生?狄夷族人的命是命,邗朝百姓的命不是命?为了活下去抢吃的是人之常情,但杀光了人大噬人肉那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发泄私欲,是挥刀向更弱者,不通人性禽兽不如!
“不行,我得去看着将军。”靖华英还是要跟过去。
申玉颓快她一步,道:“你嘴笨,还是我去。”
靖华英:我嘴笨?你你这家伙说什么东西?她今日敬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也上场杀了敌,还高看了一眼,原来内里还是个黑心的。只管自己亲近将军,不准别人亲近!呸!小人!
申玉颓见她不服,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倒是头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挨骂。”
靖华英嗤鼻道:“将军才不会骂我。”
她高声喊了一嗓子,抬脚要追。
“将军等等我。”
“你很闲吗?”沈谛一个眼刀子射来。
“她叫你滚。”申玉颓翻译。
“你很闲吗?”靖华英瞪他。
申玉颓大言不惭。
“闲啊。”他逍遥自在地跟上了沈谛。
靖华英遥遥望着两人的背影,夕阳落下,借着申玉颓插科打诨的态度她倒是不知为何舒了口气。
或许战争要结束了吧。以后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了。
就在靖华英移开目光的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瞬间震聋了在场人的双耳,黄沙尘土漫天扬起!
靖华英迟钝地转身,耳中全是尖锐的嗡鸣声,脚下的大地剧烈晃动起来,她重重栽倒在地,如何也站不起身!
怎么了!敌袭?不不不哪里还有敌人!地震了?是不是!
靖华英朝着身旁人大喊,看见得却都是一张张恐惧的脸。靖华英狠狠搓了搓耳朵,轰鸣声越发尖锐。所有人张大嘴神情惊恐,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喊什么?谁!谁不见了!
靖华英突然哽住了嗓子,她缓缓顺着众人恐惧的眼望去,看见了一截断裂开的红缨长枪。
将军……将军!沈大将军!
镇北关的城墙被诈降的狄夷士兵炸了!
砖石瓦块转瞬砸落,火烧了大半日的城墙砖块质脆,诈降的狄夷士兵炸了一块城墙,倒下的城墙却一片接着一片,接连塌了半个城池!刚刚回城的大半百姓被埋了,方才清理城内的士卒也被埋了!就连太子殿也没逃出来!
将军呢!我他妈问你将军呢!
红缨长枪半截被埋在石块中,灰尘覆盖看不出来还有半点热烈的红色。靖华英连滚带爬地扑到废墟旁,赤红着眼搬动石头。
“将军!”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哭喊着,哀求着。被埋住的人众多,百姓找亲人,士兵找将军。哭声汇成一片一片,越来越悲伧!
靖华英脑中犹如针刺,她的双手早就血肉模糊,麻木地搬着石头,她的嗓子早就哑了。
“够了!还没死呢!都哭什么哭!”有人怒喝,哭嚎声一降。
靖华英怔愣地抬起头,看见来人才敢落下泪来,哭腔道:“……谢全……将军她……”
谢全也红了眼眶,他抱住靖华英坚定道:“将军是不会死的!先别哭,先救他们出来。”
谢全的出现给了靖华英一颗定心丸,她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好。”
陈常这时才赶过来,哇哇大叫:“啊啊啊将军!我的将军啊!”
下一秒被靖华英一脚踹翻,骂道:“哭个屁!抓人!救人!”
镇北城的城墙塌了大半,未塌的城墙摇摇欲坠,众人不敢喧哗恐怕又惊到了城墙。
“救人……救人……”
整个施救的场面都寂寂无声,无言的悲伤弥漫开来。
被抓住的诈降狄夷士兵是被众怒活活打死的,其余投降的士兵被关进牢中,人人恨不得噬其血吞其肉!一群从骨子都低劣的种族,得不得就要毁掉!
城内全是废墟,不知道那片废墟下还埋着活人。邗朝大军不敢进城,主力驻守城外,点了精壮小队进城挖掘。
百姓能出力的出力,帮不上忙的老弱病残抹着眼泪,看着残余的城墙不稳伸出手去扶着城墙,一只只枯瘦的手臂无望地撑着半片城墙,像极了寒风里向上求生的枯枝。
“老天爷,别塌了。我们才看见好日子的一点头啊!”
搬运土石的队伍细细长长,从城内蔓延到城外,像一路渺小的蚂蚁。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唯独眼下两条干净泪痕。
“就放在麦田里!不要管!人命重要!”
“救人!救人啊!都是人命啊!”
所有的喧嚣哭泣被尘土石块隔绝,废墟的缝隙全是一片,黑暗往下还是黑暗。黑暗中更是格外得死寂。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人轻微地喘了口气。
“申……玉颓……”
沈谛头痛欲裂,眼前的黑暗里冒出点点星星,她轻轻挣扎了下,左小腿处立刻传来锥心的疼痛,动弹不得。
“别动。”
沈谛的头顶响起一声短促的警告,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她的大腿。
“别动,你在流血!”
申玉颓的声音沉稳坚定,似乎被埋在石块之中状况危机的只有她沈谛一人。沈谛闻言不在挣扎,只感觉到压在小腿上的石块被缓慢地挪开。
“我的腿断了。”
“我知道,别慌。”
沈谛眼前浮现申玉颓皱着眉头,唇色苍白,满头大汗的着急模样,她自嘲地笑笑,他怎么可能为她着急,他们之间恨不得彼此立刻死去。
“我饿了。”沈谛闭上眼,鼻腔内都是干燥厚重的灰尘味,她喘着气每一下胸口都传来剧烈的疼痛。从昨日被困城中到如今被埋在地下,她只是喝了些许的酒,这两个月来她都是如此,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支持着她这具躯壳。
“不着急,马上出去就能吃饭。”
沈谛睁大了眼睛还是看不见一丝光亮。申玉颓还在缓慢地移开她断腿上的石块,他的呼吸声在这四下寂静中显得有些沉重。
“别怕。”
“我没怕,是你在害怕。”沈谛小口小口地喘息,随着是石块的挪开,冰凉的小腿上涌出一阵阵温热之意,她的腿止不住地流血。
申玉颓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骂什么?沈谛不解,只是宽慰他到:“放心吧,你一定可以活着出……”毕竟他可是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啊。
“别说话!”
这是申玉颓第一次对沈谛失态。凭借这一声怒喝,沈谛终于辨别出他的位置,申玉颓就在她的腰侧,不同于沈谛被石块死死压住,他那边还有一点点空间,能让他半跪起来,艰难地伸手给沈谛挪开腿上的石块。
申玉颓眼睛进了石灰,灼热刺痛顺着眼球直冲天灵感,他双手亦是沾满了灰,碰到沈谛小腿上滚烫的血时猛地一缩。他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一处石块,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即使再细微的动作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像是石头砰然砸在了什么柔软的物体上。
“咳咳咳别动!”
沈谛的呛咳声传来时,申玉颓手足无措了一瞬,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指尖越来越靠近咳嗽声,而后摸到了一手热意。
沈谛嗓子眼都是血腥味,砸在腰腹上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给了她沉重一击,血气上涌,她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血沫顺着嘴角留下。
申玉颓指尖的热意是在一刹那褪下去的,他的手掌虚虚落在沈谛的脸上,感受着她咳嗽时的颤动。申玉颓的唇翕动几下,哑了嗓子。
“这是一个好机会啊……”沈谛缓过劲儿来,虚弱地喘息,“若是此时你杀了我,没人会怀疑你。”
申玉颓的手颤了颤。
“你的手往下摸两尺左右……能摸到一块石板……这块石板另一端压在我的小腿上……”
申玉颓摸到了沈谛说的石板,他恍然方才搬动小腿的石板反而使得石板紧紧压住沈谛的腰腹,她吐的血全是他的杰作。
“这块石板……无论你压动那一边我都会死……”沈谛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申玉颓……要是想杀了我就趁现在动手……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
黑暗中,无人看见申玉颓听见沈谛说死时,火烫着般迅速缩回来的手。他凝视着黑暗虚无处,似乎正在相信沈谛此刻的模样。
“你不动手的话……看着我慢慢流干血死掉也行……不脏你的手……”
沈谛无力地等候着,就在她快要昏睡过去时,耳边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与石板间的缝隙慢慢增大了一些。
一道温热的呼吸忽然打在她的额间。
“申玉颓……你做什么?”
缝隙又增大了一下,沈谛的发鬓被轻轻碰了碰,申玉颓的手掌稳稳落在她头边,按了一手沈谛散落的青丝。
“我救你,我要你好好活着。”申玉颓咬紧牙关道出一句话,他上半身落在了沈谛的上方。沈谛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想要撑住上面压过来的石块,给沈谛撑出片刻呼吸的天地。
“你会受伤的,这么重的石块你也撑不住,再过半个时辰他们找不到我们,你也会被压死。不值得,申玉颓,我不值得你舍命相救。”沈谛的唇上滴落了一滴水,咸咸涩涩,是申玉颓滴落的汗珠。
“我只是想救你而已,没想那么多。”申玉颓摸索了下压在沈谛腰腹上的这块石板,石板和沈谛之间的缝隙太小了,若是要撑进去必然……要和她紧紧相拥。
“失礼了。”
身上的人慢慢地压了下来,慢慢地覆盖在沈谛身上。
沈谛闭上了眼,她能感觉到那一道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轻,直到唇上被轻轻一碰,呼吸忽然消失了。
这并不算得上是一个吻,干涩,乍现,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与其说吻,不如说是一个走神。
一声极其轻的笑在沈谛耳边响起,沈谛忽地生了几分恼意。她并不说话,而是咬住了牙。
因着两人离得近,申玉颓将这牙龈磕碰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他笑着也不说话,只是慢慢挪动腿部,将整个人都缓缓移到了沈谛上方。
沈谛只感觉被压住的双腿被碰了下,申玉颓的腿护在了她的腿和石板之间,一点点替她顶住了上方的石块。
锥心的疼痛立刻袭来,沈谛闷哼一声,申玉颓的动作立刻止住了。
“沈大将军连这点疼都忍不了吗?”
沈谛咬牙,死都不吭一声了。这时,申玉颓反而提起了心,他唤道:
“沈谛。”
沈谛不答应,连呼吸都屏住。
申玉颓一瞬间就慌了神。
“沈谛!”
“呵。”回应他的是沈谛欠揍的一声笑。
申玉颓深深呼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没事就好。”
沈谛与石板之间的距离被一点点撑大,沉默之间沈谛越发感觉到疼痛的细致,就在她满头大汗至极,忽然感觉唇上一点。
“沈谛。”申玉颓的生意嘶哑,却夹杂着沙哑的笑意听的人耳根发麻,“你身上好香。”
两人之间的距离几近于无,为了撑开石板,申玉颓隔着层盔甲摩挲着,这般戏谑轻佻的话一出口,沈谛被气笑了。
“这么多灰,我盔甲上血犹未干,你说好……!”
就在沈谛说话间,申玉颓猛地一用力顶起了石板,而沈谛被压断的小腿一瞬间松懈,剧痛顺着腿骨直冲天灵盖,沈谛生生咬破了自己的唇,生理性地眼眶潮湿。
“哭了?”申玉颓声音温柔了许多,“忍一忍。”
“滚!”沈谛把哭腔咽了回去。
沉寂了片刻之后,申玉颓又唤道:
“沈谛?”
无人应答。许是顶着石板十分吃力,申玉颓嗓音低哑,他十分固执,一声又一声地唤,像是个执迷不悟的傻子。
“沈谛,不能睡。”
“沈谛,和我说说话,应我一声。”
“沈谛,还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