邗朝大营内,篝火高高点起,围了一圈酒席,酒宴开摆,觥筹交错。
靖华英抱着种雪剑的人头走进营帐内时,篝火旁的舞姬正一抛衣袖落在她面上,冰凉的丝绸雪一般的凉。
“大将军……哦!鹰花副将!”
“怎么这么快到了!看探子来报应当是还要明日一天啊!”
靖华英扫视周围,最终目光落在上方三人,她大步上前,将怀中人头轻轻放在了主桌的桌上。
“谢共影谢大将军!白小爱白大将军!还有林镜林将军!”靖华英字字咬牙,恨得彻骨,“瞧瞧这桌上的人头是谁啊!”
她的眼里含着泪,整个人发抖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居然还有闲情雅致作乐!”
众人本还怔愣,待看见案几上的人头面色各异。
酒气冲天之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猛地站起,是白小爱将军!他喝得太多站起来还晃了两下。
“不过是一介叛徒!”他呵斥道,醉得通红的脸上眼神涣散,却真真切切露出鄙夷神色,“一个把我军边防布阵图交给了敌军的叛徒!”
“你他娘放屁!”靖华英飞起一脚给白小爱踹出老远,“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是叛徒,唯独种雪剑!唯独他不可能背叛沈大将军!”
白小爱被踹得哇哇吐了好几口清水,自地上爬起来就要上前同靖华英来拼命。
“你又算什么!在大京享了那么久的福如今到了边关摆起架子来了!”
“你放什么狗屁!”
一时间不光靖华英和白小爱东侯,军中两人手下兵士亦是躁动不安!
“够了!”主座上站起来位宽下颌,粗眉大眼的男人,正是谢老侯爷的次子谢共影。
谢共影上前一把抓住白小爱将军,回首对靖华英道,“鹰花副将,我谢某以性命发誓——青云副将他……的确是将我军的边防布阵图交给了敌军!”
“你放屁!谁稀罕你的狗命!”靖华英牙咬得咯咯作响,眼眶赤红,腰间的剑已半拔出,多亏谢全死死拽住!
谢共影酒气也浓,他吼道:“他就是个叛徒!不然如何我军三次被狄夷夜袭,次次避开布防军,整个军营都被摸得透彻!三次啊!狄夷趁我们休息抹了我军多少人的脖子啊!自从他!种雪剑!他被捉后,我军所有的布防简直就像是小儿玩戏,敌军杀我如杀鸡!种雪剑他!他是大将军一手栽培起来的副将,自将军走后,他就是主心骨!主心骨叛军,你又如何知道我等苦闷!”
谢共影说着说着,流下了两行泪,末了无奈愤怒地嘶吼一句。
“我等又何不想是误会!可事实如此啊!”
靖华英握剑的手被谢全攥得生疼,她红着眼一字一句重复道:“他不可能叛军!”
“可这就是事实。”沉默许久的林镜将军起身,“自从青云副将孤军深入敌军被擒后,我等三次发动进攻要救他,每一次……每一次大营都会被绕后偷袭,损失惨重!若非种雪剑将军耐不住严刑拷打,透露了布防图,狄夷何德何能攻破我军大营!”
“他透露了布防图?”靖华英指着案几上种雪剑的人头,“他!透露了布防图!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种雪剑若是透露的布防图,他会被大卸八块?会被人挂在路标下!会被人死后还要泼上污水!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靖华英“唰”地抽出剑来!林镜也立刻抽出佩刀,两人对峙!身侧大军亦是一阵兵戈相接声,昔日生死相交此刻操刀相向!
谢全心下焦急,他死死拉住靖华英急道:“不可!不可!无论事理如何,只要大军一内讧,就中了幕后之人的计,后果不堪设想!还是等将军回来定夺!”
“鹰花副将,还请冷静。”一道清冷嗓音响起。
无人暗处忽然站起来一位披着青白狐狸大氅的男子,男子面色胜雪三分白,唇不点而朱,眼若秋水,举手投足清雅至极,通身气质竟让眼前刀剑相向的局面都冷淡了些。
“本殿下以性命发誓,种雪剑将军的死仍有疑窦,鹰花副将万万不可先伤了军中和气。”
呵,殿下?靖华英看了眼来人,有了沈谛那般珠玉在前,眼前人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她冷笑一声:“你的命……”
“你的命太贱!”有人替她说出。
一束白光穿空飞射而来,正中邗朝大军旗下长杆。雪亮的剑携着一颗人头钉死在杆上,“哐当”人头坠地,砸翻了酒宴。
夜风从东而起,霎时间浓重的血腥味裹挟着沙土袭卷了每个人的鼻腔,众人一时骇然!
“是阿古杉·苛兵的人头!”
“那是大将军的剑!大将军的麒麟剑!”
“是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浓重夜色中先出来的是两匹肌肉虬结的血马,马拉着的战车一点一点闯入众人眼帘——车上满满当当、堆得高高的全是一颗颗还冒着热气的人头!狄夷高鼻阔目,眼瞳深色,众人立刻认出这两车都是狄夷的人头!
人头战车后是百来个轻骑,轻骑的马鞍四周系满了人头,人头个个面目扭曲像是看见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马上的每个人都是杀红了眼,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鬼兵!
忽地轻骑闪向两边,从暗处传来轻轻的马蹄声。
众人第一眼看见了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的乌黑大氅,一滴又一滴,粘稠的、沉重的。
沈谛拧了拧自己湿透了的发——“哗啦啦”落了一地的血。她抹去眼皮上的血痂,顺便揭掉了面上几乎凝固的人血面具。
她杀太多人了!
一种汹涌磅礴的骇人气势平地而起死死压在所有人的头顶,他们每一个人见到这样的沈大将军即害怕又激动,复杂的情绪无法表达最后只能呈现出无措的神情。
“别担心。”沈谛唇角勾起一个瘆人的弧度,“不是我的血。”她浑身浴血,披头散发,宛如活阎王在世。
是沈大将军!是大将军回来了!活的!活的沈大将军!
“将军!”靖华英似是终于撑不住了,委屈哭喊。
“大将军,你什么时候……”林镜连声上前。
“闭上你的狗嘴!”沈谛一个眼神刀来,兵中四下死寂。
她扫视四周,冷笑道:“如今个个好大的胆子啊!外患未除,狄夷未灭,居然拔了刀向自己人!真是我的好属下啊!我倒要剖开你们的心肝看看是多大的胆子!明日用你们的胆子下酒来!”
众人胆战心惊!心如鼓擂!
“陈常!”沈谛喝道。
“属下在!”身后一人下马跪地。
“连夜削三千军鞭!今夜拔刀内讧之人,赐军鞭三十!打死入烈士册!”
“遵命!”
这时,沈谛看向了一旁的四位副将将领,她冷笑着拔出腰间长鞭猛地一抽地,地上砂石顿时四分五裂!
她一字一顿道:“至于你们——我、亲、自、来!”、
方才还放着酒壶菜肴的案几被抬上前来,沈谛下马一脚踹翻挡路的谢共影和白小爱两位将军,两人话都没喊出来,滚出几个跟头滚地不敢吱声。
沈谛一脚踩在案几上,道:“林将军,你先来!”
若说这林镜,她应答喊他一声舅舅。毕竟他是她外祖父林大虎老将军收养的干儿子,在沈谛之前他才是林老将军最用心栽培的人。但狠就很在沈谛并不是个讲究情理的人,她不看林老将军的面子,更不会念旧情。
林镜此人公事公办,善于隐忍,沉默寡言,算是个老实人。若说这三位将军之中,众人最不会被怀疑应当就是他了。毕竟他算是沈谛的舅舅,如何能害了自家侄儿的左膀右臂?
沈谛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什么。林镜未曾迟疑,脱下甲胄衣裳,露出光裸的后背。沈谛毫不犹豫地落下一鞭子,顿时冒出血印子来!
“是末将思虑不周,将军打的好!”林镜咬牙。
“啪!”
“啪!”
一声又一声的鞭子炸响,整整三十下无人敢置喙,人人敬畏。这是来自于死而复生的、沈大将军的威重!
整整三十重鞭抽完,林镜咬着牙道:“谢将军赐鞭!”
待林镜被扶回营帐中,靖华英也脱下了甲胄伏在案几上,沈谛面不改色地抽完了三十鞭子。抽完鞭子,靖华英伏在案几上爬不起来。因为她这三十鞭,沈谛抽得格外得重。
“华英,这三十鞭子疼吗?”
靖华英满脸满头的汗,咬着牙道:“不疼,将军!”
“你该疼的。”沈谛示意谢全扶起靖华英,“你不疼,又怎么知道种雪剑被大卸八块时有多疼呢?”
“将军……我疼……”靖华英依靠着谢全,“我心里疼……”
沈谛目光一转,手下鞭子高高扬起,“啪”的抽在了方才阿古杉·苛兵的人头上,一阵血雾腾空而起,那颗人头被抽得稀烂。
“疼,就该让敌人也疼。”
靖华英隐忍住哭腔,道:“是!谢将军赐鞭!”
沈谛示意,谢全这才扶着人离去。
沈谛扫视了剩下的谢白两位将军,目光又落在了三步外的一名男子身上,细细描摹着男子因为边塞艰难而长出来的细小胡髭。纵然如此也不损他的美貌半分,不愧是大京第一美人。
“太子殿下。”沈谛冷笑送客,“军中事宜,还请太子殿下回避。”
一句话就要把申玉颓赶出了权利的中心,告诉他这次她从大京回来,邗朝申氏就不过是张看起来体面的纸老虎罢了,他需得有自知之明。
申玉颓目光深深,却在对上沈谛那双眼时心下一彻——好阴毒的一双眼睛,几乎是掩不住的恨意要从其中冒出来,明明白白写着她对他动了杀心……就因为种雪剑的死?
申玉颓深知再带下去没有任何好处,朝沈谛略微颔首,只道:“大将军,谢共影将军绝无二心。”说罢便拱手离去。
等到申玉颓走开足够远,他身侧的侍从银沱惊诧地开口:“殿下,我们就这样走了?”
“不走等着挨鞭子吗?”申玉颓嗤笑。
他本以为沈谛真的是个神人,连种雪剑的死都动不了她的心绪,眼下看来不是动不了,是她太疯了,也着实太厉害了,居然借着疯劲杀了阿古杉·苛兵!狄夷是要灭了,但瞧着邗朝日子也不可能太平了。
除此之外,申玉颓的心中却也多了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单单是一个种雪剑就能让她失了心神……申玉颓最后看了一眼沈谛,进了营帐。
远处人群中心,沈谛手中的鞭子已经染上了血色。
“来吧,两位将军。”
沈谛摩挲着手里的鞭子,听着校场上此起彼伏的鞭子响声,目光森然地看向了谢共影和白小爱。
谢白两位将军的年龄岁数以及资历都在沈谛之上,先前圣上册封沈谛为大将军,如今又要被沈谛用军法处置,难免心中不平。但谢共影总算是还清醒,知道沈谛此举意在立君威顾大局,又想到先前谢老侯爷写来的家书,晓得沈谛帮了家族中的大忙,叹了口气,上前脱衣。
“请将军赐鞭。”
“客气。”沈谛依旧是利落且毫不手软地甩完三十鞭子。
谢共影裹上衣裳,朝沈谛吃力地拱手。
“谢将军!请大将军且听末将一句,我军近来士气低迷,此次宴会是为了鼓舞士气并非……”
沈谛极冷地瞥了谢共影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她转眼看向还在发着酒疯的白小爱低声道:“押白将军过来!”
“将军,听末将一言。”谢共影又跪下,“白将军脾气易怒,但为人忠厚诚恳,今夜是酒惹了祸事,口不择言!青云副将的死还需要严查,望将军切莫动怒失手错怪良将!”
他昂头看向沈谛,面上分不清是汗是泪,声音苦楚道:“将军你走的这些日子,军中一蹶不振,多亏了白将军咬着牙撑下去!将军,大智他今夜喝了这么多的酒,他心中苦啊!他绝不是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