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里外,沈谛领队一支轻骑直奔狄夷后方!
这队轻骑中陈常是唯一一位沈大将军亲自挑选出来的人。他紧紧跟在大将军的马后,雪花在他的肩上结成硬硬的一层冰壳,口鼻间都是热气,一颗心更是跳动得厉害!
他们已经急行了一天一夜,绕到了狄夷的大后方。这一路由沈大将军带路,峡谷山林、深涧雪原、羊肠小道,仿若印在她的脑子里,连地图都不用看。
陈常大大喘了口气,他不敢多嘴,心中却盘算着此次急行军到底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为了打狄夷一个措手不及?可这样带着的人是不是太少了?正是思考间,前方大将军示意勒马,众人已经来到了一处林叶茂密的高地。
“陈常,可闻见了什么?”
大将军面无表情地看来,陈常一个激灵,立刻深深嗅了几口气。
“是硫磺的气味,温泉!此地有温泉!”他立刻答道,从大将军的脸色看出来这是她想要的答案。
陈常在军中是出了名的鼻子灵,找水源一找一个准。塞外天寒地冻,最近的一条河都冻了一个冬天,眼下没有半分解冻的迹象,要想吃水只能从这种不冻泉中提。
狄夷的大营就在不远处,眼见着一小队提水的人就要过来,他立刻问道:
“将军,可是要我等在水源埋伏?”
待到大将军点头,陈常立刻领了命令下去吩咐,不消片刻,这队轻骑隐藏在山岭中半点痕迹都无。
越是埋伏,陈常越是心惊。他死都想不出来居然真的有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行军月余长途跋涉,一到长白关连声招呼都不打,居然就绕后要夺水源!这一招连自己人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狄夷——水源旁就派了两个人守着,一个还在打瞌睡。
片刻后,空中几声箭矢穿透而来,狄夷士兵应声倒下,连声都没喊出来。雪下得极大,连天上的一轮月影都被乌云遮住。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轻骑分了两队,一队陈常带队藏在山林间,一队随沈大将军下了山坡。
陈常呼出一口热气。他想着大将军应当是想在水源中下手脚,兵不厌诈,若是水源出了问题挫一挫敌军的士气也是好的!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将军带着二十个人还能做什么,对面可是狄夷的三十万大军。更何况这个时节冷得煞人,中原人不适应此地气候多有疲惫,狄夷胡人却正是最猖狂的时候。
可是……他一路追随大将军而来,却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沈大将军有些不对劲,那一双眼先是冷冷地盯着狄夷的大营,一眨不眨地,沉沉地瘆人极了。跟着将军连她呼吸声都听不见,就好像将军……将军一直在压抑着什么……陈常的眼不自觉地落在不远处沈大将军的背影上,只一眼!大将军立刻转了脸回来准确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鬼魅一般的反应,吓得陈常狠狠一个哆嗦。
陈常掩埋在草木下,连呼吸都静止了。
他看见沈大将军一个一个查看了地上的狄夷士兵,一剑一剑扎进心口,然后让人把尸体抛进了泉水中。山林间的风里硫磺味掺杂这血腥味,陈常忍不住捏住了鼻尖。
将军到底是想干什么?血腥味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啊!他想起临走前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眼神如一根尖钉刺进他的心里。
“会唱歌吗?”
“不会……只会军中学的一两句。”
“那我教你一句。”
大将军刻意夹了细细的嗓子,教了他一句悠长悠长的调子。陈常学得很快,大将军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但这古怪调子却唱得陈常浑身冰凉。
“等我信号,你带兵接应我时,要唱这首歌。”
将军……到底是要干什么?陈常胡思乱想,然而接下里的画面却让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山坡下,大将军翻身上马,露出森白的牙对着身后的士兵说了一句话。然后那些人立刻将泉水中的尸体捞出来,抽出匕首在尸体上狠狠“刺啦”一刀,黄白的肠子顿时流了一地,风中的血腥味更浓厚了。
他们那一行人就像是中邪了一般!
片刻后,陈常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呕吐声。他白着脸踹了那人一脚。
“没用的东西……”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二十个人排成两行高举手中的长缨枪,狄夷士兵的尸体就开膛破肚挂在长缨枪上,摇摇晃晃,肠子落了一地,一地都是血。
沈大将军骑马走在最前,忽然取下银色头鍪,黑沉沉的发在狂风中飞舞,遮住她的脸只露出殷红的嘴,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陈常浑身的鸡皮疙瘩久久不下,他死死压抑住嗓子眼里要尖叫的情绪。这时方才明白为何大将军身上不对劲——她似是因为什么发了疯!
一行人就这般不遮掩的、飘似的进了狄夷大营中。骇得所有人都颤栗,以致于多年之后还传说茫茫雪原上,确确切切地出现过一支残忍可怖的鬼兵。活人尸骨是他们的朱红幡旗,鲜血开道,吃人剥骨,残忍暴虐,只为了讨命而来!
天光晦暗不明,呜咽凄号的风声自远方呼啸而来,裹挟着杀戮之意而去。
沈谛抹去眼角溅上的一滴血,殷红的颜色落在她赤红的眼中,衬得她更像鬼了。她朝狄夷了望台上的士兵露出一抹笑,眼睁睁看着那小兵脸色唰得死白,而后一根箭矢精准地命中他的额头,结束了他的尖叫。
“开门。”
沈谛嘴角扬起诡异的笑,举起长枪磕了磕狄夷大营的门。她瞪大眼露出一种奇异的兴奋,喝道:“我沈谛来杀你们了!”
自她死后邗朝五十万大军军心溃散,狄夷却士气大震迫不及待地出现反攻之势,短短三月之间,不光夺回了失地还有南下之势,狂妄至极自大到了头!
当初与她做交易的阿古杉·月牙更是踩着沈谛的尸首当上了狄夷的首领,她也的确有手段靠着掠夺邗朝百姓让狄夷族人过了一个好冬,声势大涨!
除此之外,沈谛起死回生的消息传回了边关,阿古杉·月牙反倒是高兴的。她坐的越高就越不敢说出沈谛是假死,否则让她族人知道她为了当首领同最大的敌人密谋合作,阿古杉·月牙当日就会被拉下来处死!沈谛起死回生给了她台阶,她顺理成章地下来!
但是她想不到或许更准确点是不敢想——当沈谛再次回到长白关时,她在所有人眼中就变成杀不死的存在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沈谛是天庇,是正道,是勿论性别的神袛再生!
这才是沈谛真正想要的,她要是所有人明白——与一位杀不死的、众望所归的、神授君权的存在刻下血海深仇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
沈谛轻飘飘地望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狄夷守卫,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她于马上微微侧身弯腰,雪亮的剑尖从守卫脖颈间滑过,那颗新鲜的人头便咕噜噜地滚开。
她擦了擦滴血的剑,面露微笑道:“把人头捡起来,要用来祭我的青云副将呢。”
沈谛抬眼看向毫无阻拦的狄夷大营,看向里面吓得魂飞魄散呆立的狄夷敌仇,她举起手中的剑,厉声犹如鬼嚎:“畜生们!还我青云命来!”
她此后便如狼王进了羊群。
比最大的羊还要大上两三倍的狼王,张开嘴露出尖牙一口咬死一头羊,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百来只的羊群就能全部被咬死。当狼王撕咬一只羊时,其他的羊甚至连叫都不敢叫,温顺到懦弱地挤在一起,直到狼王尽兴!与其说那是狼,不如说是一只怪物,长了一颗人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谛疲累地擦了擦剑柄上的血,发梢湿得似乎在血里浸泡过一番。身下的黑马跺了跺蹄子,对脚边堆得小山高的头颅十分嫌恶。沈谛摸了摸它的头,疯魔般喃喃道:“嘘!嘘!火箭乖乖,别急啊,别急。”
话音刚落,不远处终于慌乱聚集来了一群人,沈谛扫视其中,并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人。她扫兴地啧笑了下。
身后的兵卒朝天上放了一支信号烟花。片刻的寂静后,山那边传来了沙哑低沉的长哨音,哨音后是阴阴幽幽、窃窃私语的鬼声歌,越来越近,越来越像索命的哭嚎!
狄夷大营中众人又是骇得心神俱裂,人心惶惶,毫无抵抗之力!
沈谛仰头夜空中弥散开来的信号烟雾。深蓝的夜幕下一束白烟摇摇散开,勾勒出柔软朦胧的线条,没有半点星子。
她想喝酒了。
追魂曲原本得要细嗓子的女人来哼,越细越好,阴阴柔柔勾魂回来超生。但没想到让男子来唱,也别有一番风味!
种雪剑,别怕,回来。
“沈谛!受死吧!”
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沈谛箭头。沈谛身形一晃,却死死牵住缰绳并未落马。她顺势颔首抬眉望向搭弓射箭之人,面无表情却眼神阴鸷。
阿古杉·苛兵放下弓箭,任凭宽大的衣袖盖住发抖的手。他见过阿姐对沈谛的忌惮,也曾瞧不起阿姐的束手束脚,但今日他居然犯了和阿姐一样束手束脚的毛病!
那一支箭本该对准沈谛的心口,一箭致命……是他不愿意承认他刚刚……心底冒出了怯意。眼前这人好像不知道痛,也……杀不死!
“将军!”
沈谛抬手止住身后的动静,轻佻笑着拔掉了肩上的箭矢。她太淡然了,就好像箭没扎在她身上一样,这种不要命的淡然恰恰印证了她是杀不死的传闻,只凭这中淡然就吓住了前方聚集起来的狄夷众人!
沈谛一眼扫过去,看清了众人眼中藏不住的害怕。就这样的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说些什么。她可以说清楚自己来的意图,也可以三言两语挑拨对面交出阿古杉·苛兵这个蠢货,更可以放一放狠话要杀了他们……但她只是静静望着所有人,一句话都不说。
正如,屠夫不会和猪羊说话一般。她的杀意一点一点顺着她的眉梢溢了出来。
“沈谛!你是来找死的!”阿古杉·苛兵强撑起眉眼吼骂道,连眉心都止不住地跳,嘴唇抑制不住地发抖。
沈谛不语,只是盯着他,伸手在马鞍铁甲上来回磨了下剑刃。
滔天的压迫感袭来,阿古杉·苛兵呼吸不畅!沈谛侧耳听了下,身后的追魂曲近了,马蹄声就在耳后。她缓慢而又缓慢地举起了剑。
阿古杉·苛兵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心如鼓擂,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以致于他惶恐地大喊了一声:
“沈谛!”
“我在!”
沈谛如他所约杀至面前!剑光如飒沓流星,极快极快,血线一溅而起!
“跟着将军!杀啊!”
“苛兵王子!保护王……!”
沈谛转眼手上提了两个人头。
“今夜杀狄夷十人升一级,直至封无可封!”
“遵将军令!”
“杀啊!”
“将军!跟上将军!”
这一支千挑万选出来的轻骑,在沈谛这位疯子的带领下,从南至北在狄夷三十万大军的敌营中杀出了一道血路,还专门遣了两人拉了一车人头,风驰电掣地来,浴血奕奕地离开。
狄夷众人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从赢了三个月的美梦中一下跌入了待宰无策的噩梦里,恓惶不堪成了一盘散沙。
靖华英领着二十万大军赶到邗朝大营已是入了夜,冷得人发麻。怀里的人头已经被她捂得温热,流出脓水。她不敢低头看,一低头怕是又要掉下眼泪来。
风雪到了此地又凶了起来,靖华英下马就跌落进半膝深的雪窝当中。谢全要来扶她,却被伸手挡住。
靖华英侧着身子,望向点着明亮灯光的大营,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痛苦。
“你听……是谁在唱歌吗?”她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谢全不忍回答。
“他们居然还在喝酒唱歌!”靖华英嘶吼,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喘不过来气,“他们……真的都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