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遗蕉书苑的第一天,张姐就见到了李学官。
她神情惊愕地盯着一身素色长袍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学官面色平静,将手上的文书抖了抖,确认她的名字,“张归?”
张姐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她点头应是。
原来是这样,原来当年皇宫那场大火的真相。
居然是这样。
李学官并不在意她思索着什么,只是吩咐旁边的文书引路,“领张先生四处看看。”
她又对张姐说道:“不急着做事,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书苑不差一个老师。”
这话听起来很不客气,似乎在说书苑并不急着需要她,让人听起来实在难安。
尤其是对长途跋涉而来,为求一个栖身之地的人来说。
张姐应了声,跟着和善表情的女子出去了,只是临走前又回头望了一眼。
李学官已经重新拿起案上文书,翘头案上堆叠的文书很多,她这里也简朴,然而整个书苑运作起来的纷杂事务,都在这案上摆着。
她提笔批了文,留了自己的印。
张姐没再看,她跟着文书走开了。
她是秦老板亲自送来的,确实不用急着做事呢。
李学官的院落又热闹起来,穿着素蓝衣袍的女子抱着文书进进出出,书苑夫子们的排课与休息、学生们的管束条例、膳堂采买的份例、以及学生们的考核与赛事,都要由李学官亲自过目。
这样事忙的李学官,亲自安排一个新来的先生,也是少有的事呢。
文书们难免叽叽喳喳地低声讨论。
“不过听说是秦老板送来的。”又有人这样说。
这样啊,大家便不再惊讶了,如果是秦老板的话,确实要李学官亲自见过才算对秦老板的看重呢。
说起秦老板,有人想起了什么,“荀大人回来了呢。”
“真的呀!”这比新来的先生要吸引人了,更多人参与到了讨论中。
“早先在城门那里见到他了,还是很耀眼呢。”
这些文书们小声地齐齐地笑起来。
荀大人进士出身,是正经的读书人,又是公主府的掌事大人,公主到秦阳五年,事事都是由荀大人出面与秦阳府衙交涉,可以说是公主门下第一人了。
年纪轻轻,长得又那么好看,又没有成家,果然很得女子们的青眼。
王雪湫笑着摇摇头,抱着自己的琴踏了进来,“香昙姐姐。”
文书们也笑着冲她打招呼,“雪湫先生来了。”
“那我们等一等吧,不着急呢。”
“不等也得等,学官大人可不会冷落雪湫先生呢。”有人俏皮说道。
王雪湫只是笑,李学官已经从翘头案后走了出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冬月不算特别冷,文书们也并不疑惑,学官大人总是这么紧张雪湫先生的身体,据说因为以前雪湫先生身体不大好,差点病得没了命呢,学官大人这么紧张是应该的。
王雪湫接了递来的茶,失笑:“又不是瓷娃娃,哪里就不能出来走动了。”
她喝了口茶,见李学官依旧忙忙碌碌,还不忘吩咐人给她弄手炉,连忙说道:“我就是听说,听说今日有新的先生来了。”
李学官了然,也是来见她的。
到底是旧相识啊。
李学官没有解释新来的先生去了哪里,王雪湫也没有再问,文书们见两人喝茶的自在忙碌的也自在,便自如地继续涌回来李学官的案前。
凑不上前的,忙完了事不急着走的,便站在王雪湫身边同她说话。
“雪湫先生,听说荀大人回来了呢,你见过没有?”
这话奇怪得很,王雪湫一个书苑的先生,和公主府的掌事大人,怎么扯上关系了呢?
问的人不觉得奇怪,答的人也不觉得奇怪。
王雪湫柔美的面容含着笑意摇头,“我也没见到,真是可惜呢。”
“那还真可惜。”
“听说荀大人走前又惹怒了李学官呢,雪湫先生若是见到了就能好好说和一下了。”
文书们感慨了一下,便又各自同王雪湫告辞,然后离开这间院子。
王雪湫的手指摸着琴上,一边巧笑着应对文书们的闲聊,一边望向远处的天空。
她可不打算做荀大人和李学官的说客呢,他们的事,连秦老板都不在意,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况且她一直待在遗蕉书苑,书苑里行走的都是女子,荀大人才不会没事跑来书苑呢。
只不过王雪湫没想到,她放了课就来候着的人,一直到半个月后才得以见着面。
“......她杀了人!她杀了人啊!”面容憔悴枯败的女人衣衫褴褛,愤愤地盯着李学官,手激动地胡乱挥舞,唾沫横溅,“你们怎么能让一个杀人犯来教书,这不是害人吗?!”
张姐已经换上了先生们的蓝白道袍,和晴空一样的颜色并不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只是看着就觉得心里舒服。
半个多月不见,她比流亡时圆润了,神情安定,面容齐整,英气的眉眼露出来,没人将她与正控诉着她罪行的乞丐一样的女人混为一谈。
一看就知道过得很好。
怎么能这样?!女人愤愤不平地想到,一个杀人犯,凭什么过这样的好日子!
李学官面色古井无波,只是抬手唤道:“带这位娘子洗漱。”
女人的形容实在称不上好看,她千辛万苦过了崤关入了秦阳,满心以为能谋个好出路,结果一无所获,自然比当日在崤关时还要狼狈。
有人免费提供洗漱,不占便宜是傻子,女人狠狠瞪了一眼张姐,闭口跟着人走了。
她走远了,屋里才有人轻轻松出一口气来。
李学官扫过去一眼,吐气的文书立刻掩面低头。
王雪湫倒是不在意这个,她从进来就细细打量着张姐,直到这时才开口说话,“你受苦了。”
木着脸很久的张姐闻言动了动眼珠看她,唇角扯了扯,像是想要挤出一个礼貌的笑来,却因为僵硬太久只能放弃。
文书们却没有李学官和王雪湫这样无波无澜的心情,毕竟她们亲耳听着一个女人控告另一个女人是杀人犯,而这个被指认杀了人的正是她们书苑新来的先生。
“是真的吗?”
“张先生也是个弱女子呢,怎么会杀人呢?”
“杀的谁啊?”
“我看是有人要害张先生,张先生才自卫杀人的。”
“张先生可是秦老板的人。”
“是啊是啊,张先生进来时是学官大人亲自接待的。”
“可学官大人也只是见了她,然后让人带她熟悉书苑呀。”
“我还是相信秦老板,书苑里这么多学生呢,秦老板不会送一个杀人犯进来的。”
秦老板不会送一个杀人犯进书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里是遗蕉书苑,秦老板是遗蕉楼的东家。
秦老板是遗蕉书苑的主人,她办起了书苑,就不会允许有人破坏她的书苑。
出于对秦老板的信任,文书们也没了先前那般惊慌,甚至有人问起了张姐,“张先生,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吗?”
“张先生,你真的杀过人吗?”
“张先生,你放心,学官大人公正严明,不会因为外人的构陷罚你的。”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再次淹没了小院。
李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王雪湫叫了她几声都没听到,直到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香昙。”
李学官的眼神投向王雪湫。
王雪湫笑了笑,冲外面示意了一下,“那位告状的娘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