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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敬德悄悄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发现皇帝陛下好像心情还不错,立刻松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树冠,开始默默地统计树冠上究竟还有多少叶子没有落完。

这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与李世民相处的绝招。论聪明,他自问十个自己,也顶不上一个皇帝陛下。更知道满朝文武里头,能揣摩透皇帝陛下心里头真实想法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三个,而自己,肯定不是三个人之一。所以,干脆不费那个劲儿,只管耐心等待。

反正,等到最后,皇帝陛下肯定会给自己一个说法。无论这个说法,代表不代表皇帝陛下的真实心思,他照着执行,总不会有错。

“你是担心,你的那几个老兄弟,会战死在塞外?”果然,二十几个弹指时间过去之后,李世民迅速收起了笑容,柔声询问。“你可以向太子那边,去讨一道军令。火速送到受降城那边,要李素立无论如何都把人给活着送回长安。”

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去命令燕然大都护李素立保护几个无名老卒,肯定不合规矩。但是,既然那几个老卒,是尉迟敬德的老兄弟,李世民就不在乎为对方破一次例。

“末将,多谢陛下隆恩!”没想到李世民对自己如此照顾,尉迟敬德感动得心中发烫,立刻拱手向对方施礼。

“你我君臣之间,不必如此客气。”李世民侧了下身体,轻轻摆手,“你替朕做了这么多,太子为你做一些事情,也是应该。而朕本人,其实也非常想看看,能让长安大侠史万宝在临终之前郑重交托的老卒,到底长得什么样?身上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够让车鼻可汗在回纥那边精心谋划了很久事情,到最后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陛下恐怕会失望。”尉迟敬德挠了自家后脑勺一下,忐忑不安地回应,“他们几个,本事不如史万宝的一成,身上的毛病,却比史万宝还多。”

顿了顿,他又认真地补充,“并且,末将今天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并不完全是因为担心他们战死在外头。而是,而是不知道陛下使的是那个欲,欲,欲什么之计。”

“欲擒故纵!”李世民看了尉迟敬德一眼,没好气地纠正,“你不是跟着你家老三学斯文么,怎么连这么简单一个词都没学会?”

“末将是铁匠出身,小时候穷得读不起书。现在有钱读书了,年纪却大了,记了得还没忘得快。”尉迟敬德被瞪得好生委屈,低着头解释。

“好了,别装可怜了,你就是舍不得下功夫而已!”李世民又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拆穿。

“不是装,是真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尉迟敬德又隔着头盔挠了自己的后脑勺,讪讪地解释,“有时候想让书办帮忙写封信给别人,等书办喊来了,又忘了自己想写啥了。还有时候,刚刚吃完哺食没多久,就忽然又问身边的随从,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开饭……”

“那就多吃几顿,反正以你现在的身家,一天六顿,顿顿山珍海味,也吃不穷你。”李世民接过话头,笑着打趣。

说罢,却又皱了皱眉,将话头缓缓拉回正题,“你不仅仅担心他们几个有闪失,还认为朝廷应该早日出兵平叛?”

“末将,末将眼皮子浅,没想到是陛下的安排。更没想到,陛下竟然考虑得如此深。”尉迟敬德性子磊落,果断承认错误。

“咱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恭维话。”李世民迅速收起笑容,轻轻摆手,“你读书少,却是个天生就懂得如何用兵的。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如今还活在世上的,论领兵打仗的本事,也就李绩还在你之上。”

“是陛下恩典,才让末将在凌烟阁里,窃据了一个位置。”尉迟敬德不敢托大,立刻红着脸身体回应,“真论本事和功劳,很多人……”

“行了,别谦虚了。你这辈子根本不会谦虚,学都学不像。”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跟朕说实话,先前你不知道是朕的欲擒故纵之计,为何非要让长孙无忌出来替太子背黑锅?”

“嗯,陛下,那末将可就实话实话了。”尉迟敬德推脱不过,只好又拱手行了礼,用尽量委婉的语气回应,“末将先前不知道是陛下的欲擒故纵之计,所以就认为是长孙中书令在瞎胡闹。如果太子向末将咨询对策,在得知使团被杀的当天,末将就会建议太子遣十万大军扑过去,将车鼻可汗及其子孙全部剁成肉酱,以祭我大唐使团的在天之灵!”

“为何?”李世民能看出来,这的确是尉迟敬德的用兵风格,却认真的询问。

“末将不知道是陛下……”尉迟敬德本能地解释,后半截废话,却被李世民用目光给瞪了回去。只好深吸了口气,继续实话实说,“末将觉得,太子才二十出头,不应该像长孙中书令那样老气横秋。末将还记得陛下二十多岁的时候,带领我等持槊冲阵的英姿,觉得太子应该学陛下。”

“你就不怕仓促兴兵,吃了败仗?”李世民眉头皱了皱,继续询问。

“怕,但是怕也得打。军队不能失了锐气,打输了,咱们大唐家底儿厚,再派第二支大军去打便是。车鼻可汗手头总计才多少兵马,只要输一次,就得彻底完蛋。如果失了锐气,今后就会一退再退,想打也提不起精神头了。”尉迟敬德不再说废话,回应得无比认真。

“当年杨广就是这么想的,结果三次东征皆输,转眼丢了江山!”李世民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儿地点评。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怒色。只有一丝丝凝重,从眉梢迅速蔓延到了额头。

他心里知道,尉迟敬德的想法虽然鲁莽,却未必没有道理。

自己的欲擒故纵之策,考虑得足够长远,却与太子的年龄不合。而以太子的热血方刚,得知使团被车鼻可汗屠戮,立刻调兵遣将,杀向车鼻可汗老巢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自己替太子做主,选择了暂且隐忍,任由车鼻可汗可着劲折腾。所谋的确长远,然而,却缺乏年青人应有的锐气,并且会让许多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人,对大唐失望。

大唐立国才三十年。若是从上次荡平突厥,一统中原和塞外那会儿计算,则时间更短。

百姓和将士们的信心,对大唐来说无比重要。一旦百姓和将士们对朝廷过于失望,万里江山就会伤了根基,也许短时间内看不出问题来,时间一长,破坏必将难以挽回!

“你刚才说的那几个老兄弟,还有雇佣了他们的姜家姐弟俩,如果得不到李素立的支持,能够在车鼻可汗手下支撑多久?”忽然间心中涌起了一股悔意,李世民停住脚步,皱着眉头询问。

“这……”尉迟敬德被问住了,眉头也皱成了一个川字。沉思了好半晌,才叹息着回应,“启禀陛下,我对那几个老兄弟,了解得真不多。对姜行本的那一双儿女,更是见都没见过。虽然前一阵子,听闻他们宰了小贼乌纥,帮吐迷度的儿子拿回了瀚海都护府,着实觉得挺过瘾。可瀚海都护府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肯定元气大伤。除非李素立和元礼臣两个,暗中派精兵过去……”

“李素立不会派一兵一卒,他没那胆魄。”李世民也跟着叹了口气,将尉迟敬德的假设直接剔除。

“那样,就只能盼今年雪下得早,车鼻可汗来不及派遣兵马杀向瀚海都护府了。”尉迟敬德以前跟刘武周在马邑割据,对塞外的天气情况非常了解,摇了摇头,带着几分不甘回应,“两三场雪下过之后,野外冷得就能冻死牲口。车鼻可汗就无法派兵杀上门。如果雪下的时间,与正常年景差不多,末将,末将只期待他们,能够机灵一些,弃了回纥汉庭的营盘,及时向东南躲避。否则……”

抬头又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他咬着牙补充,“否则,现在恐怕已经有噩耗传进了受降城!”

“可恶!是朕,是朕先前想得太一厢情愿了!”李世民抬起手,重重地向树上捶了一拳,砸得半空中落叶如雪。

没有朝廷的支持,一对胆大包天的少年姐弟,几个百战老卒,率领数千乌合之众,想打赢车鼻可汗麾下训练已久的狼骑,怎么可能?

而朝廷,迄今为止,给予那边的支持,只是一个瀚海都护府副都护的头衔,还是元礼臣自作主张代替朝廷给的,到现在都获得朝廷正式认可,没拿掉前面的“检校”(代理)两个字。

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却坚持到底,向来不是李世民的习惯。有了遗憾,不做任何弥补,也不是他的性格。一拳击出之后,他果断转身,大步流星就往甘露殿方向走,“来人,去传,去请太子来甘露殿。还有,中书令、兵部尚书、左武卫大将军……”

一道命令还没等下完,耳畔却已经传来了太子李治的声音,“父皇,儿臣在。儿臣正有喜讯要向父皇汇报。父皇身子骨好些了么?小心天气凉。”

“喜讯?”李世民的思路被打断,迅速扭头看向声音来源位置。监门大将军张阿难怕他摔倒,赶紧快步追上去,轻轻扶住了他一只胳膊。尉迟敬德则迅速抱拳躬身,向太子行礼。

监国太子李治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李世民面前,伸手托住对方的另外一只胳膊,“父皇,的确是喜讯,鄂国公,你先免礼。五日前,瀚海都护婆润,副都护姜简两人,率部大破前来进犯的突厥叛军。前后阵斩叶护一人,伯克十二人、旅率以下士卒五千四百余,俘虏葛逻禄人四千。车鼻可汗的长子羯盘陀,带领残兵败将,灰溜溜地逃回了老窝!”

“什么?瀚海都护府打败了突厥狼骑?”饶是李世民这辈子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无法保持镇定,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这怎么可能?”尉迟敬德也无法相信,瀚海都护府的乌合之众,能挡得住规模与自家仿佛的突厥狼骑,两只眼睛迅速瞪了个滚圆。

“是燕然大都护李素立,副都护元礼臣两个,联名送来的捷报。兵部正在想办法核实。”毕竟只有二十岁,监国太子李治激动得眉飞色舞,“李素立给我的奏折上说,这一仗前后打了有半个多月。先前因为距离太远,所以瀚海都护府那边无法及时汇报,他也无法派人去盯着。所以,在仗打完之后,才将瀚海都护府那边的几份战报,反复核实无误,汇总到一起,快马加鞭送回了兵部!”

这话,说得就有水平了。将燕然大都护府袖手旁观,对瀚海那边的战事视而不见,甚至未能及时向朝廷通报情况的所有举动,描得宛若出水芙蓉般干净。然而,李世民却没功夫计较李素立做表面文章,大笑着用力抚掌,“好,好,打得好,打得痛快。敬德,等会儿你去兵部看一下捷报和相关文书,看看你的那几个老兄弟是否平安。然后,帮朕想想,下一步,该派谁领兵出战,一鼓作气荡平突厥?按照你自己的心思,不要想着朕这边的想法,朕现在需要你的锐气!”

“是,陛下!”尉迟敬德从震惊中迅速恢复心神,拱手领命。

“父皇,到目前为止,真正派兵响应了车鼻可汗的,还只有葛逻禄和室韦。”监国太子李治却没忘记李世民先前那个欲擒故纵之计,听他要尉迟敬德帮忙谋划派兵征讨车鼻可汗,忍不住低声提醒。

“已经又打断了车鼻可汗一条大腿,还如何继续欲擒故纵?”李世民笑了笑,豪迈的挥手,“改了,改了,现在开始谋划,趁冬天调兵去受降城。开了春,刚好杀向车鼻可汗的老巢。让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看看造反者是什么下场!”

说罢,又有些抹不开面子,想了想,继续补充,“治国者,不应该胶柱鼓瑟。情况有变,则策略跟着也要做出变化。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你就照此处理。切莫因为先前做出了决定,就不顾实际情况,非要坚持到底。”

“是,多谢父皇指点!”监国太子李治如醍醐灌顶,激动地行礼。

“你留意一下那个姜简!”李世民心情大好,笑着继续补充,“此人有胡国公少年时的风姿。若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成为你的秦叔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