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希音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
说到中间的时候,她就开始哽咽,说到最后已经声泪俱下。
这眼泪也未必都是假的。
毕竟她现在想到父亲是怎么为了自己公司的那笔账,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感到一阵兔死狐悲。
更何况她和父亲之间要算的账又何止是这些。
他们之间还横亘着许许多多的过去,疤痕,撕扯,过世的母亲,姐姐,他对她的压迫、操纵……
常希音不断地想到这一切,她眼前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她感到喘不过气。
画面叠加得越多,她的语气就越是富有感情,楚楚动人。
但常希音一旦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就会看到自己明明语气悲恸、眼眶含泪,神情却是极为冰冷的。
这样子非常矛盾和反差,简直堪称恐怖。
她一边望着这样的自己笑了,一边哭得更加悲恸。
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是快要疯了。
“疯”——这从来都不是一个贬义词。福柯曾经在《疯癫与文明》里说,疯狂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疯狂只不过是一种定义,疯子是不被社会接纳的人,是需要被社会的秩序排斥在外的人。
而在现在的常希音看来,疯,是一种释放,是一种自由。
她压抑了自己太久。
其实骨子里,她就是一个疯子。常希音,是一个不顾一切的女疯子。
越是这样想着,常希音就是越是说得痛快、哭得酣畅淋漓。
其实中间父亲还是想要插话的。
但是她哭得太投入了,对方怎么也插不进来。
最后终于留出一个气口了,她还是在那里抽抽噎噎,肝肠寸断。
谁敢插嘴?
说错话了,那岂不就是折煞了他们的父女亲情吗?
最后,本来想要亲自开口的父亲,竟然还是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自己,换了怀柔政策的秦阿姨上线。
秦阿姨温温柔柔地说:“原来你这孩子,做这些都是为了家里好?你糊涂呀,你心向着爸爸,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呢?”
常希音哭得快要断气:“我、我不敢,丁一他那么精明,如果我说谎太明显,他、他一定会看出来的……”
她又说了几句表忠心的话。
可是单是表忠心,那怎么够呢?
那也实在太苍白。
于是常希音决定在这段完美的谎言里,加上最画龙点睛的一笔。
她边哭边说:“秦阿姨,你知道么,昨天晚上我差点死了。”
对面的人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
听到这个“死”字,竟然就真的变成了死寂一片。
常希音嘴上哭着,心里笑着,继续说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记者,一直追着我和丁一,丁一不知道我害怕,在高速公路上一直飙车,我真怕他出车祸呀,我简直都要怕死了,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到死都没有人真的爱我。
“我在想,原来还是家人最重要。如果我死了,那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面,不就只剩下争吵?爸爸会有多难过?所以我今天一醒过来,就一定要给爸爸打电话,要把这件事解释清楚。至少这样一来,无论怎么样,我的人生都没有遗憾了。”
多么精彩的一番话。
常希音听到这里,自己都要为自己鼓掌。
她是如此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乖女儿”的形象,连自己都被打动。
这一定是她有生以来,说得最煽情……也最恶心的一个谎言。
起初,电话的那一边,还是死寂。
安静。
非常地安静。
秦阿姨似乎小声对父亲说了些什么。
隔的太远了,常希音听不清。
她突然又有些紧张。
的确,自己刚才那一番表演很完美,但能骗过父亲,未必就能骗过秦湘丽。
毕竟秦阿姨也是个很天才的演员。
那她会不会识破了自己的伎俩,转而向父亲进什么谗言——不是没有可能的。可是那就太糟糕了。那常希音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就完全白费了。
正在惊疑不定之时,电话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声音——好像是从免提又变成了听筒。
再开口,便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男声,十分虚伪地说:“唉,音音,是爸爸错怪你了。你吃苦了。”
常希音的心定下来了。
她知道,父亲这是已经被她安抚住了。
无论秦阿姨刚才说了什么,他勉强地相信她了。
自然,他这样老奸巨猾,不可能全信她的话。
所以他又跟常希音核对了一些细节,还隐隐约约地向她再一次试探了昨夜记者偷拍的事。
常希音都对答如流,假装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眼泪是女人最好用的武器——虽然常希音一向觉得恶心,但不妨碍她物尽其用,尤其是在面对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时。愚弄他,反向操作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最好的报复。
这通电话说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父亲百般地向她套话、从她这里试探丁一的态度,从她这里探听丁一的机密。
总之,仿佛把她当成一块软绵绵的海绵,总是渴望榨出些什么来。
而常希音则深谙与人沟通的道理,不要什么都不说,但关键信息不能说。她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暗示丁一现在还不够信任自己,她还需要多加努力,得到他的宠爱。
父亲就说:“你是不是还担心梁程媛的事?没关系的。她已经不会是你的对手了。”
常希音问他为什么。
父亲冷笑一声说:“你不知道吗?她自杀了。”
自杀。
这两个字像一把巨大的、雪亮的刀,当头落下。
常希音完全猝不及防,被那亮光晃住了眼睛,好像根本就不能再思考了。
“自杀?梁程媛自杀了?”她几乎是有些惊惶失措地问道,“她不是去欧洲了吗……”
父亲微微一笑说:“想死的话哪里死不了呢,她还留了一封遗书,说自己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被院长侵犯,所以多年来都患有忧郁症和药物成瘾,现在已经不堪重负,才会决定自杀。至于网上和她的那些绯闻,都是假的。”
“这封遗书最妙的地方就是,她可是只字未提丁一。”
常希音对于梁程媛的身世,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意外了。当初她在孤儿院看到梁程媛的照片,就多少已经猜到了这一切。而她选择在临死前公布这一切,这也并不奇怪,符合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侧写。
真正让常希音感到不适的,是在面对这样的悲剧时,父亲竟然还是这样一副冷酷的、甚至于嘲笑的语气。
好像他觉得他人悲惨不幸的人生,不过是廉价的笑料而已。
原本梁程媛这个名字,总像一根刺,扎进常希音的肉里,让她觉得如鲠在喉。
可是现在她死了,常希音也并不觉得庆幸。反而觉得一直嘲笑着对方的父亲,更让自己感到不寒而栗。
突然,常希音觉得她的父亲是一个深渊。
随着她对他认知的加深,他总是能让她感到更危险、更不适。
也许她现在还没有挖到最后。
也许父亲还有事情瞒着她。
常希音忍不住想,父亲手中是不是还握着一张王牌,一张杀手锏?
这张杀手锏,是关于常希音的。
他觉得他还能操纵她,所以现在才会跟她握手言和,又扮演起一副父慈女孝的样子,甚至于挂电话以前,还推心置腹地同她说了一句,祝福她的婚姻幸福美满。
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截止到昨天,父亲还恨不得拆散她和丁一,借此来控制她。
现在梁程媛死了,他们之间被扫清障碍了,父亲反而还能心平气和地祝福她?
这怎么可能。
他绝没有这样的大度。
他手里还握着另一张牌。
在挂断了电话之后,常希音觉得更加恐惧、更加无助。
梁程媛的死,父亲的假意求和——明明事事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却止不住地感到更不安、更危险。
表面的和平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甚至于,今天她和父亲这通电话……
是不是都太过顺利了一点呢?
确实是太顺利了。
之所以会这么顺利,是因为前面秦阿姨一直在巧妙地跟她抛出问题,让常希音能继续说下去……简直就好像,秦阿姨一直在故意给自己递话一样。
而到了后来,秦阿姨也一直在中间说和,劝父亲相信她。
她有这么好心吗?
这好像也很可疑。
也很像一颗定时炸弹。
常希音挂断了电话,越发地觉得草木皆兵。她将刚才的那番对话,每个字都来来回回地咂摸。不对劲,全都不对劲。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秦阿姨又打过来。
常希音一看时间,才刚过去十分钟。
是父亲还有话要对她说吗?
她虽然满腹怀疑,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接起了电话。
这一次,常希音却发现对面十分安静,没有任何的杂音。
秦阿姨语速飞快地说:“我这通电话是背着你父亲打的,我谢谢你为媖媖所做的一切,才告诉你这些。”
“常希音,你父亲……是想跟你鱼死网破的。”
“你好自为之。”
说完,对方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整个节奏太快,语速太快,快得常希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挂了电话,常希音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只是,在常希音的印象里,秦阿姨好像也是第一次用这么没有感情的、冷酷的嗓音,对自己说话。
但反而,她莫名地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她。
秦阿姨说,父亲要跟自己鱼死网破。
她该不该相信这样的话呢?
常希音想要相信对方。一方面,这番话恰好印证了她自己对于父亲的猜想——父亲想要鱼死网破,所以父亲手里肯定还有一张能控制她的牌。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常希音觉得,秦阿姨向来是个左右逢源的人。
她看出了父亲已经日薄西山,走不远了。而丁一的事业却还蒸蒸日上。
谁是夕阳,谁是朝日,一目了然。
所以,秦阿姨想要向自己卖个好,也是非常正常的。
只有常希音没有想过,她们站在对立面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势同于水火。没想到竟然还有打起配合来的一天。没想到秦阿姨竟然也想到帮她。
时代当真是不同了。
-
虽然如此,整个下午,常希音心中还是六神无主。
因为秦阿姨对她所说的这些话。
她觉察到有某种很可怕的可能性……
以至于,她似乎都不敢再去面对了。
她打开电视机,本来想要得到一些声音与陪伴。
然而铺天盖地的,全部都是梁程媛自杀的新闻。
自杀,多么阴暗的、充满压迫感的词汇,令人的内心也阴云密布了起来。
常希音看到媒体回顾梁程媛悲剧性的一生,回顾她的天才表演和嗑药史,澄清她与丁一的关系,或者是为他们的过往,抹上更多的绯闻,泼上更多的脏水。
常希音看着看着,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突然掠过她的内心。
丁一今晚——
还会回来吗?
也许他会直飞欧洲,去处理梁程媛的后事,毕竟他们是多年的深厚情谊,毕竟她临死都不愿意拖累他。
所以,丁一如果要飞到欧洲去,这是很正常的,这是非常能够理解的。
可是,丁一并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等待他,也在需要着他。
他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么地惊慌、不安、恐惧。
她甚至不敢给他打电话,她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等待。
丁一回到家的时候,见到的常希音,正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电视机已经关了。她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望着辽阔而平静的江面。
仿佛一缕沙,随时都要从他的指缝之中飘走。
他有些害怕地走过来,将她的身体转过来。
他见到常希音的脸上满是泪痕。
丁一心中一紧,很严肃地望着她说:“怎么哭了?是谁让你哭了?”
常希音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不是,没有,这是我为了骗我父亲才装出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眼含泪花、笑中带泪的样子,才更加令人心疼。
丁一单膝跪地在她面前,用纸巾轻柔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无论什么原因,不要再为别人哭了,好吗?”他低声说,“我会心疼。”
他看着她的表情,是这样的珍而重之。
好像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独一无二的宝藏。
好像他是她唯一能够倚靠的港湾。
常希音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她突然意识到,自从他回家以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他只在乎她,根本没有谈别的事情。
他看起来也很镇定,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悲恸。
常希音说:“梁程媛死了。”
丁一说:“我知道。”
常希音:“我还以为……你会去欧洲找她。”
丁一说:“她的经纪人确实给我打过电话。”
常希音跟他的手一直是握着的。
所以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更用力了。
这是完全无意识的。
像很盲目的小动物,害怕他的离开。
于是他再一次庆幸自己做出了对的决定。
“我没有走。”他对她说,“因为我答应过你的,还记得吗?”
“我们的约法三章。”
“我会陪在你身边,不能因为别人离开你。如果我做不到,我们就分开。”
他的语气是这样的平静,似一条宽阔的河流。
河流流进常希音的眼睛里。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可是她依然看得清他,也只有他。
丁一低下头,吻过常希音汹涌的泪水。
他在她耳边说:“我不想要和你分开,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
于是常希音再也无法忍受。
她哭得更凶。
她对他说:“我爱你。”
丁一说:“我也爱你。”
当夕阳渐渐沉入云层,黄昏隐入黑夜的时候。
常希音和丁一说了很多话。
丁一告诉她,其实他和梁程媛之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的关系。最开始是误会,后来他故意气她。而他的所有那些绯闻也都是假的,他清清白白,他有洁癖,他一生只有爱一个人。
常希音说:“那从今往后,你的西装外套,也只能给我一个人披。”
丁一说好。
他讲完自己的事,又问她为什么要哭。
常希音其实还是不想说的。但是那些话压在她心里太痛苦,她无处求援,只有他。
于是她最终还是告诉了他下午发生的事情,秦阿姨说的那些话,对她的警告,父亲的杀手锏。
原原本本。
丁一的反应很平静。
“既然你有怀疑。”他说,“那我们去一趟警局,不就好了吗。”
警局?
为什么去警局?
常希音先是方寸大乱,然后才想起来——
对。他们的确应该去警局。
因为袁寻在警局里。
这一阵子实在太忙,她几乎忘了这个人。而现在,只有他是最后的突破口。
他会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
丁一陪着常希音去了警局。
再一次回到这里,常希音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她倚靠在丁一怀里,脸色苍白,刘警官却很明白为什么她会看起来如此虚弱。他一脸同情。
他不知道,这样同情的目光,反而会像刀子一样扎向她。
丁一说明来意,刘警官立刻同意了。
他将袁寻带到了探望室。
常希音则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望着对面的袁寻,她突然有点紧张。
她觉得口干舌燥,连手脚都在发麻。
那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自己即将揭开人生最大的秘密。而秘密总是可怕的,沉重的。
她曾在这里用言语将袁寻击溃。
而现在,袁寻或许也会用同样的方式,令她溃不成军。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袁寻:“你曾经对常洁媖说,父亲会杀死每一个背叛她的女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袁寻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咽了一下口水。
她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像等待裁决的犯人。
终于,袁寻开口了。
对方一脸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啊。”
“那个疯女人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他用疯女人来形容常洁媖,好似对她已经没有丝毫的感情。不知为何,像这样的称谓,令常希音也觉得不适。
疯女人,自杀,情绪失控,理智失常。
这竟然是她们家每一个女人的共同命运。
袁寻:“喂,别发呆呀常医生,回我的话呀——你也疯啦?”
常希音望着对方那十分无赖的样子,不禁产生一丝厌恶和愤怒。
“不要乱用疯这个字。”她说,“你用不起。”
“干嘛呀,她就是疯了嘛,疯子才自杀,疯子才把我的话当真呀。”
在常希音料想的许多种答案里,唯独没有这一个。
“这怎么可能。”常希音几乎是被她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就是这么跟我妹妹说的,我非常确定。”
袁寻眨了眨眼,又敲了敲桌子:“哦,那是我骗她的啊——这你都信啊?”
常希音脸色发白。
她虽然精神已经高度紧张,但她还维持着最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身为心理医生的判断能力。
她知道袁寻现在没有骗自己。
他没有必要骗她。
这听起来……多么荒唐。
原来她心心念念已久的证据,都只是他的一句胡说八道而已。
她冷着脸,站起身要往外走。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打颤。
她突然很想要出去,想要让丁一搀扶住自己。
她想要他的怀抱。
但是就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的时候,袁寻突然喊了一声“喂”。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不知为何,常希音身体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在嘶吼,在这样告诫着她。
但她还是回头了。好像常希音身体里有一根线在牵引着她,她变成提线的木偶。
她表情僵硬地望着袁寻:“有什么事?”
与她的僵硬截然相反的是,穿着囚服的袁寻,坐在铁栅栏背后,表情反而十分地轻松。
他堪称快意地用手指敲着桌子、打着拍子,突然压低声音对常希音说:“不过呢,常医生,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这次是真的,免费送你了。”
“你不觉得,你们一家都是疯女人吗?”
“你,堂堂的心理学博士,又为什么能幸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