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黑不可能真拉黑的,只能嘴炮一下了。
但无论如何,常希音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点了什么,才能够让自己冷静一下。
做点什么好呢?
当然不能是继续孤儿院的工作。
那会让她触景生情,然后更加沉浸在与丁一有关的思绪里。
于是常希音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昨天晚上,究竟是谁曝光了她和丁一?
要实现这件事,其实有一个很艰难的前提。
就是对方必须要对他们的行为了如指掌。
当时丁一已经将整个餐厅都包场了,而且是提前半个小时才决定要这么做的。
这非常突然,所以大概率不可能是餐厅里的员工临时泄密。因为那种速度根本就来不及。
更大的可能性,这个人一直盯着他们。因为死死地盯着他们,所以才知道他们要去餐厅里包场,所以才及时地拍下了照片作为罪证。
然后,下一个问题。
又是谁给媒体通风报信,再派记者去对他们穷追不舍?
一个最符合逻辑的猜测是,可能是餐厅里的人,对方为了牟利而这样做。
但常希音刚才已经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首先,对方未必有这样的反应速度和效率。其次,如果真是餐厅里的人临时起意,有一点是绝对说不通的。
那就是,这样想能够解释他们的照片被曝光,却不能解释后来高速公路上的一番惊天动地的飙车之举。
当时那个记者飚得那么快,那么狠。
哪怕超速、哪怕出车祸,也一定要跟着他们。
难道说那个人一点都不怕死吗?
换一个角度来说,对方是多么伟大、多么有新闻理想,才宁死也要追这条新闻?
可是平心而论,常希音也并不觉得,自己和丁一的新闻能够如此重要,重要到对方飙车也要跟。
结个婚而已。
这样一来,所有的、偶然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
只剩下“必然”。
那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个人可能是丁一的政敌。
可能是梁程媛。
也可能是……
常希音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阴暗的想法。
她想到了另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似一根针,在她的心口划了一下。是那种细微的、却很尖锐的疼痛。
她却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
甚至于,她觉得这个人的可能性,比其他人更大。
因为他这么做是最有收益的。
飙车,这对于丁一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车技了解,当时差一点就把记者给甩开了。
假如不是常希音的心理疾病爆发,他们或许的确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注意看这个假如。
这个“假如”是偶然吗?
还是说,这其实才是必要,是对方真正的目标呢。
他设了一个局,看似是指向丁一,其实真正要伤害的是常希音。
而这个招数的阴狠之处就在于,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这一层。
丁一开的车,丁一传的绯闻,丁一坦白的结婚。
所有人都会天然地、自发地觉得,丁一才是那个被追逐的人。
包括丁一自己。
常希音在这个故事的逻辑里,则是不被看到的,是被彻底隐去的。
这是一招借刀杀人。
也是一招为常希音量身定做的陷阱。
那个人如果要设定出这样一个连环计,势必要很了解常希音,知道她害怕飙车,知道她可能会因为飙车而吓得半死,才能刻意安排这样一场大戏。
对方的目的未必是真要让记者拍到什么。
而是,要把常希音吓破胆的样子记录下来。
甚至,让她真的出点事,那就更好了。
推理到这里的时候,嫌疑人其实就可以说屈指可数了。
常希音甚至已经很确定对方是谁了。
她很奇怪自己这时候竟然没有感情波动,没有什么受伤、难过的感觉。
反而只是很冷静地想:自己不能冲动,要大胆猜想,小心取证。
因为她面对的也是非常非常狡猾的对手。
所以贸然的猜测,只会打草惊蛇。
那么她要怎么取证才好呢?
常希音脑子一转,就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帮手。
她将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重新打开了。
开机的一瞬间,无数信息狂轰滥炸过来。
所有人都在问她什么情况。
连那个书店老头都八卦。
唯独,常希音猜测的那个人,她觉得最可疑的那个人……
始终保持缄默。
在常希音心里,这几乎已经就是一种不打自招了。
因为这也就是意味着,对方已经彻底跟她撕破脸,装都不想装了。
她突然觉得很难以置信。
他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是从何时起,他们的关系才分裂到了如此境地呢?
可能问题的真正答案,常希音永远都不可能得知。因为她知道那个人已经绝不可能再对自己诚实。
她拿起手机,跟刘警官打了个电话。
对方一接电话就说:“新婚快乐!”
他的语气是如此之欢快,饶是常希音此刻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又说刘警官消息真灵通。
刘警官说:“哎呀不是我,我老婆最爱看八卦,他还是你俩的cp粉呢……”
常希音心想这真离谱,她和丁一一不是明星,二不上综艺,怎么还有cp粉了。
不过他听对方如此喜滋滋的语气,忍不住说:“那要给令夫人签个to签吗?”
这句话完全是开玩笑的。
哪知道刘警官大喜过望,一口答应:“太好了!”
常希音:“……”
如果时间能倒回一分钟以前,她发誓自己不会再多嘴了。
真是意想不到的给自己没事找事呢。
刘警官得到了(口头上的)to签,非常之心花怒放,就很好说话地问她:“是来延长你们的婚假的吗?”
常希音:很遗憾,并不是。
从来她还不知道此人对于婚假有什么执念。
现在好像明白了,原来是为了供他太太磕cp用。
“不是。”她说,“……也不是来找您要礼金的。”
刘警官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马上就要说到礼金了!”
没等常希音说话,他又自发地说:“哦!是因为你的读心术!心理医生就是厉害!”
常希音心里干笑两声,心里想有刘警官这样的搭档可真好。
无论她说什么都能圆上,而且简直是永远不会让话掉到地上。很好,绝赞。
但是常希音已经不敢再继续这么跟对方聊下去,她很害怕对方又要来跟她拉家常什么的,更害怕对方来关心她和丁一的感情生活。
所以常希音就很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刘警官说:“没问题,你说吧,就当给未来同事的福利嘛。”
常希音说:“我想请您帮我查一下,昨天曝光我和我丈夫隐私的,是哪家媒体。”
刘警官起先还不知道这事。
听常希音说了具体情况之后,立刻变得非常义愤填膺。
“这是哪家无聊媒体!严重违犯交通法和社会公共治安条例了!——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出来,然后转交了我们交通部门的同事。”刘警官非常愤怒地说。
常希音连连表示感谢。
她挂了电话,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发呆。
其实她是想做点什么的,比如看看电视,读读书。
但是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了。
她完全无法再集中注意力,不断地深呼吸,也根本无济于事。
好在刘警官的效率的确是很高,不过半小时,就带着答案回来了。
但这一次,对方在电话的另一端,似乎变得尤其之凝重。
连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他对常希音说:“你先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结果……可能不是很好。”
常希音说:“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了。”
刘警官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是吗。”
常希音说:“是。”
然后语气很平静地说:“是我父亲名下的A周刊,是吗?”
没想到刘警官竟然大惊失色:“这你都听出来了?!”
常希音:“……你不是知道我知道是谁吗?”
刘警官:“等等,先等一下,这句话有点绕。其实我刚才只是配合你那么一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我都不能理解……”
常希音说:“但是我理解了。”
刘警官这次哑口无言了。
其实常希音觉得刘警官也是理解的。
毕竟他早就经手过他妹妹常洁媖的自杀案。
他早该知道她有个多么畸形的家庭,早该对此司空见惯。
那为什么他现在还是这样大惊失色?
或许这就是正常人,普通人,心智健全的人。
哪怕他们已经见过了世界的黑暗面,还是愿意相信更好的一面。
人情、人伦……
他们始终对这些东西抱有希望。
不像常希音。说起来她学的是心理学,是跟人打交道的学科。
可是她的心却是冷的。
她对于这些东西,早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信赖。
虽然只花了半个小时,但刘警官查到的东西,比常希音想象之中,还要更加地细节一些。
他将这些细节一一地告诉她,又试图安慰常希音。
不过他的话说得非常笨拙。
常希音突然回想起了他们初见面的时候。那时他们坐在审讯室里,刘警官坐在她对面。虽然她是证人,他的语气多少也是高高在上,不断地给她施加更多压力。
那时候常希音没有想过,他们可能会变成朋友、同事,建立起这样融洽的、又很温暖的关系。
那时的刘警官对于这些豪门密辛还嗤之以鼻,觉得他们太麻烦,太事儿。现在他的言谈之间,却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惨烈。
虎毒尚且不食子,怎么常父对待自己的女儿,却是这样的秋风扫落叶呢?
实在是难以想象。
反倒是常希音早已经做过了很多的心理建设,神色如常,转头来跟他开玩笑:“我有读心术嘛,刘警官。”
刘警官叹了一口气,又反复叮嘱常希音,有事直接打电话,这才跟对方道别。
常希音很感激的是,刘警官虽然百般地安慰自己,却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和稀泥的话。刘警官没有对她说,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他不会害你,无论他做什么总归是有他的道理,他是长辈……
他只是给了她支持和后背。他说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她。他尊重她的决定,像丁一一样尊重她,而没有任何地说教。
常希音感觉到内心是暖烘烘,似乎一度冲淡了那种冷冰冰的寒流。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巨大的讽刺感。
怎么能觉得不讽刺呢?
一个不过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尚且对她如此善意。
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反倒对她处处赶尽杀绝、对她机关算尽。他对她想出来的那些招数,是哪怕常希音自己,也绝无可能想到的。
那样的一环扣一环,隐蔽,阴险,生怕不能置她于死地。
为什么?就因为她掌握了他的把柄吗?
所以她也不再是他的“女儿”,反而变成了他的“敌人”吗?
多么讽刺。
那她是否可以理解为,父亲当年对姐姐,也是这样的呢?
不知为何,在提到“姐姐”二字的时候,常希音的心突然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一种极大的不安感席卷了她。
好像她已经发现了什么,却又不敢去面对。
好像她正站到初春的冰面上,听到了脚下冰块碎裂开的声音。
常希音突然意识到,在那次车祸之外,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回忆起过姐姐。
因为她最近过得很幸福,也因为她最近过得很充实。
忘记姐姐——这应该是一种背叛,应该得到惩罚。
但是,非常破天荒地,常希音第一次有了一种别的想法。
只是这想法如灵光一闪,在她脑中稍纵即逝了。
她觉得更加不舒服了。
此时此刻,工人们已经完成了对于书房的改造,悄无声息地离去——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走到改造后的新卧室里看了一眼。
实话说,其实和之前的区别不大,虽然多了张床,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冷冰冰、不舒服。并不像主卧那样温馨、有烟火气。
于是常希音就明白了丁一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还是要让她同情他,让她不忍心再赶他走。
他为了能挤进那间卧室里,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次。
然而此时此刻,想到丁一的那些小心机,常希音再没有丝毫的羞恼,反而觉得那样的他实在是很可爱。
他会用各种方式来表达对她的爱。
无论是正面的、直球的,还是旁敲侧击的。
而她又多么地需要这一切。
常希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丁一已经悄然无声地变成了她的支柱。在她感到最无力、最痛苦、最困惑的时候,也能够给她带来勇气。
那就是现在。
现在,因为想到丁一还是爱自己的,所以常希音又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真相了。
常希音去浴室里洗了个脸。
她想,无论如何,跟刘警官这通电话至少是很成功的,因为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目光如冰冷的火炬。
她已经重新准备好了自己,去给她的父亲重新打一个电话。
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电话。
-
父亲没有接她的电话。
常希音拨了几次,对面都是忙音。
这是很明显地晾着她,冷落她,给她脸色看。
常希音望着手机屏幕一阵愕然,不禁又觉得有些讽刺。 她想起刚才丁一给她打电话哄她,她也一直拿乔,一直挂断、赌气不接。现在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原来人类社会是一个冷酷的食物链,总是在弱肉强食,总有大鱼能压住小鱼。
可是她很快又觉得,像这样的类比是没有意义的。
她之所以敢于一直挂断丁一的电话,是因为他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她知道自己即使这样做了,也不会折损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爱她。
所以她不怕得罪他,她愿意在他面前“退行”,展现自己孩子气的一面。
而父亲之所以挂断她的电话,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为了驯服她。
这是否很可笑,到了这一步,父亲竟然还是想着“驯服”——还是说这件事早已经根深蒂固地写进了父亲的血脉里,无所谓对象是谁,都一样,他都要踩碎对方的脊梁骨。
可是常希音之所以给父亲打电话,并不是为了向父亲求饶。
所以她根本也做不来这种低声下气的事。
与其主动去找父亲,不如让父亲来找她。
他转头给丁一发了条消息,让他用尽一切办法,压制父亲的生意。
然后又给秦阿姨发消息,语气亲切无辜,让对方有空的时候打电话来。
丁一本来就急于讨好她,现在得到了机会,那还不是立刻办得又快又漂亮。
不到一个小时,常希音就接到了秦阿姨的电话。
不过电话一接通,常希音首先听到的是一声巨大的碎裂声——
以及一个女人的尖叫。
这声音太尖利了,常希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看什么jump scare的恐怖片,将听筒往旁边放了一些。
“老公,别砸了!”这是秦阿姨在喊。
常希音立刻明白了对面在发生什么。
一定是丁一给父亲的生意,让对方勃然大怒,又没有任何的办法。
只好现在无能狂怒,疯狂地在家里砸东西。
好。
干得好。
真是解气。
常希音微微一笑说:“秦阿姨,您是该让他不要砸了。好不容易买来的古董花瓶呀,如果就这么砸完了,以后还能有什么资产拿来抵债呢?”
秦阿姨必然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么有攻击性的话。
她吃了一惊,带着哭腔说:“希音、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你爸爸在家里都要被你气死了……”
常希音好整以暇道:“那您也帮我转告父亲呀,他做事为什么不按照我的计划来?”
秦阿姨说:“什么计划?”
常希音知道对方已经上钩了,就很有耐心地说:“秦阿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昨天爸爸去找丁一借钱,然后我呢,就故意当着丁一的面,揭穿了父亲公司的坏账……”
秦阿姨有点尴尬地说:“嗯,音音,这个你不必说了,我都已经知道了。你真是糊涂呀,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当着你丈夫的面,揭你父亲的短呢?娘家才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这样做,丁一以后还怎么看得起你呀……”
常希音心想,都是屁话。
她要是真的把父亲当个宝,丁一才看不起她。
因为丁一从来都不喜欢智商很低的人。
不过常希音今天不走那个直接攻击的风景。
她非常耐心地听着秦阿姨讲完了所有的屁话——她知道这些话明着是说给她听的,其实都是向父亲表忠心的,跟自己一点都没有。
之后常希音才煞有介事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呀,秦阿姨。可是我昨天就是故意向丁一揭穿父亲的呀。”
秦阿姨愣了一下才问:“故意的?”
常希音说:“只有这样做,我们家才有活路呀。”
秦阿姨又愣了一下才说:“音音,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常希音发现对方的音调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一开始秦阿姨的生意听起来是很近的,但现在好像变远了一些。
她意识到对方这是开了免提——为了让父亲更好地听到。
她猜是她的话让父亲感兴趣了,父亲才让秦阿姨这样做的。
很好。
这是真的上钩了。
不过,常希音还是装作不知道父亲在听的样子,仍然只顾着跟秦阿姨说:“秦阿姨你有所不知,其实丁一早就掌握了爸爸那些罪证了——他这个人控制欲那么强,我们结婚本来就是权宜之计,他为了放心,还不把我祖上三代都查得一干二净,爸爸那些小毛病,他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全部都了如指掌了。”
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父亲的那些巨大的账目问题,真的只是“小毛病”。
毕竟对方现在如此激动,她可不敢再触他的霉头了。
秦阿姨大吃一惊:“丁一他全部知道了?!”
常希音叹了口气说:“是啊,他知道很久了。”
秦阿姨又有些疑惑地说:“可是这些都是我们的商业机密呀,丁总怎么会知道这么秘密的事呢?”
常希音说:“你别忘了,他可是做人工智能的。他那些AI那么神通广大,还能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秦阿姨好像真的被她说服了,小声说了声“也是”。
常希音听到电话那边砸东西的声音已经消停了,心里明白父亲这是也平静了几分,在凝视听着自己说的话。
那么她接下来说的话,就要更加慎重了。
常希音说:“我早就知道,他要拿爸爸的事情来作为把柄要挟我们,所以最好的取信于他的方式,就是主动将那个把柄送上去的。其实我昨天是想跟爸爸一起演一场戏的,可是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故意破坏我跟丁一的关系……难怪爸爸不知道我讨好他有多么难么?何况我们家的唯一出路,就是靠他了,我如果真的被他讨厌了,那我们家……不就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