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希音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给了屏幕另一边的人,多么巨大的震撼。
常希音更不知道的是,其实跟自己对话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Erix,而是Erix的创造者。
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人类。
丁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这个时间点他其实已经是有会议要开的,但因为和常希音的聊天尚未结束,他也不舍得结束,所以他推迟了半小时。
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屏幕。
这本该是属于Erix的对话框。
却变成了他的。
为了保持自己的回复速度能与AI一致,不让对方看出任何的端倪,他不得不开启了语音打字的模式,而且必须保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随时随地第一时间回复。
他几乎进入了一种“心流”的状态。
即使是在工作中,丁一也少有会如此专注。或许也只有在面对最艰难的技术问题时,才会如此。
但他的常希音,他的丁太太,总是有办法能让他意外。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像她这样的人。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跟孩子们没有任何的关系,却愿意为他们考虑、安排这么多。
说她是一个“好人”,似乎都显得太过苍白。
她简直就是圣人。
是他的“神”。
他突然很想要向她坦白自己的一切,坦白他的过去,坦白他的伤痛。
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被理解、被包容。
又或者说, 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赎他、改变他。
那这个人就一定是常希音。
丁一对着屏幕发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地难以启齿,觉得语言是一种这样艰涩的、难以表达自己的工具。
无论是语音码字,还是将手放在键盘上,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或许这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他一直都深以自己的过去为耻。
哪怕是面对他最爱的人、面对他唯一爱的人,他也没有彻底敞开心扉的勇气。
就在这里,外面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这打乱了丁一的思绪,他向来都要求办公室内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接着,有人直接推开门,闯进了办公室来——
丁一有些不悦地抬起头。
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从来都只有一个人拥有可以随意闯进他办公室内的特权。
杨昊泽指了指手表,一脸惊奇地望着对方:“丁总,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您一向最引以为豪的时间观念吗?难道您办公室的钟坏了吗?”
他表情地非常浮夸地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间。
然后啧啧称奇道:“啧,没错啊,这时间是对的啊,精确到秒针了都。”
“那丁总您怎么迟到了吗?”
杨昊泽嘴上装得那是叫一个冠冕堂皇。
其实脸上已经挂起了揶揄的笑。
他就是来看丁一笑话的。
丁一无动于衷,态度很冷冰冰地说:“我已经把会议推迟了半小时了。”
杨昊泽笑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几乎已经笑出了满口白牙。
“是啊丁总——这不半个小时已经过了吗?”
丁一怔住了。
他几乎是有些无措地望向了时间,然后才发现,的确如此。
他已经在这里斟酌字眼,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自己却根本浑然未觉——这真是他人生的奇耻大辱,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缺乏时间观念过。
而在杨昊泽眼里,自己的老板,好像又开始发起呆来了。
丁一,发呆。
多么值得一看的盛况。
他简直想要把全公司的人都喊过来参观。
只可惜现在不行——现在他们赶着开会呢。
于是他只好又敲了敲门板说:“怎么样啊丁总,走吗?”
丁一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
他深知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已经不允许自己再推延半个小时。
所以他只好放弃了对Erix的监控,将它调回了自主回应的人工智能模式。
他看了一眼日历表上的会议安排。
一切顺利的话,这场会议只需要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半个小时而已。
常希音不会发现他和Erix的区别吧?
一切会顺利的吧?
-
在最开始,一切的确进行得相当之顺利。
常希音还在专注于思考自己的孤儿院建设与教育问题,并没有发现Erix的皮下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个人。
她对Erix赞不绝口。
她觉得Erix十分趁手,相当好用。
但是她唯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明明是要来跟对方谈书房卧室的问题、顺便取笑丁一的。
怎么现在就变成了Erix帮她处理孤儿院的相关事宜了?
而且这整个话题都转移得如此丝滑,如此行云流水。
常希音好像完全都没有注意到,这整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她就已经完全被对方给拐跑了。
……
不过,过了一会儿,常希音就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她发现Erix突然变笨了。
这种“笨”是非常之微妙的,换一个人可能根本不会有所察觉。
但偏偏常希音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她对于文字、对于文字背后的情绪表达,都有着非常精准的觉知。
所以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她尝试着发了几个问题来试探Erix。
对方对答如流,非常之完美。
……这就更加不对劲了。
这种不对劲,恰恰就体现它的完美。
完美并不是一种过错,刚才跟她聊天的Erix也很完美,可是它是“不稳定”的。
对方的水平飘忽不定,有时候看起来情商超高,有时候又好像笨得要命,总能问出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来,甚至于会给她带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感觉。
而现在的Erix却不会再令常希音有丝毫的惊讶。
怎么会这样呢。
常希音百思不得其解。
是人工智能在一瞬间迭代升级了吗?
还是说这背后什么技术漏洞?
如果说常希音刚才还想要给Erix一个好评的话,那现在她就想要寻找“投诉”功能了。
倒不是她想要给对方找茬。
只是有问题就解决,这是常希音一贯的性格。
更何况她还打算跟AI进行更深度的合作。
那就更不容许对方出现这种技术上的问题了,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最好还是提前就解决。
总之,常希音最开始完全没有想过,Erix的皮下可能是个人的这种可能性。
毕竟这好像太不符合科学伦理了是不是?
也太天方夜谭了。
她只是觉得,既然Erix给她提供的帮助也已经差不多了,那她可以专心去做一些别的工作了。
于是常希音就降低了跟Erix说话的频率。
她将手机放到了一边。
常希音没有想到,Erix会主动再跟自己发消息。
这似乎涉及到了一个非常玄学、甚至于非常哲理的问题——
人工智能会主动联系一个人吗?
如何定义这种“主动”呢?
但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Erix的确是主动来找她了。
他问她:“还有其他问题吗,丁太太。”
这看起来是一个非常普通、没有任何毛病的询问。
常希音却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非常微妙的……熟悉。
从这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里。
于是她又回去翻了一眼他们的聊天记录——话题从“书房和卧室”开始,就非常微妙地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但现在常希音已经知道了,假如是那个很完美、很稳定的Erix,不会这样回答自己。
完美的Erix,不会让话题的方向有所迁移。就好像一个真正的、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会让话题始终围绕着自己的来访者展开,而绝不会有任何的自我发挥。
一旦心生了疑惑,很多事情都开始变得更加可疑。
常希音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怎么,你要下班了?”
Erix说:“我永远不会下班。”
常希音:“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Erix说:“我希望能够更多地帮助到您。”
接着他又说:“您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了,是这样吗?”
——来了!
常希音浑身一激灵。
这正是一句主观臆断和推测。
这句话是她所熟知的那个Erix会说出来,却不是那个“完美”的Erix会说出来的。
当然,现在一看,常希音倒觉得,这更像是Erix的主人会说出来的。
自作聪明。
独断专行。
有时候像机器人,有时候又到处乱撩的……
丁一丁总。
常希音眯起眼睛,对着手机屏幕,露出了一个可以说是相当不友善的笑容。
她说:“为什么觉得我不高兴?”
Erix说:“我并不擅长于识别情绪,如果我说错了,请您原谅我的冒失。”
常希音说:“我觉得你很擅长呀,你也不要怀疑自己啦,后面你要做我的助理呢。”
Erix说:“谢谢您的夸奖,丁太太。”
常希音说:“不客气呀。”
Erix:“我们还要再聊点什么吗?”
常希音心里冷哼一声。
一旦她识破了对方的伪装,就哪只眼睛都看对方很不顺眼了。
丁一装得像,她也觉得很不爽。
丁一露出了马脚,她更是在心里冷笑。
傻子。
你完全暴露了。
其实理智告诉常希音,她应该跟对方再多聊几句,掌握更多的证据,再做出这个决断。
但是常希音在情感上已经完全等不及了。
她冷冷地打下了一句:“丁总,装人工智能很好玩?”
Erix反应很快地说:“对不起,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常希音说:“你还装。”
“你这是诈骗你知道吗。”
“骗我很好玩?”
“上班很闲?”
这么一连串的问题刀片一样丢出来,这样一番严刑逼供,每句话都上升到了这种高度,对方好像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丁太太不高兴了。
怎么哄呢?
花言巧语是绝对不行的。
丁一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