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父听不得这些话。
他气得火冒三丈,只想要跳起来,狠狠地照着常希音的脸扇一巴掌。
可是他甚至都没有付诸于行动——只不过是稍微动了一下这样的念头。
他就立刻接收到了丁一的目光。
那是非常冷酷的、警告的目光。
饶是常父浸淫商场多年,面对这样凶悍的、充满威慑力的眼神,他竟然也迟疑了一下。
他的膝盖贴着沙发,弯曲了一下。
他的手掌搁在大腿上,徒劳地握紧又松开。
他最后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好像都不再是自己的,不能听他的使唤。
可笑他一生都自恃能够控制他人、操纵他人。
活在这个岁数,才清楚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被操纵”。
被他的亲女儿操纵。
又被这个男人操纵。
这一刻,常父似乎是很真切地感受到了,女儿方才对自己所说的话。
他可能的确是老了。
老了就要认怂。
老了就要示弱。
他迅速地调整了战术,决定打起感情牌——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敬佩常父。他的确是个优秀的商人。能屈能伸,唯利是图。不仅能够践踏别人的尊严,必要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尊严都浑不在意。
他坐在沙发上,用一种非常有感情的语气,对常希音说:“音音,你说得对,是爸爸老了。”
常希音说:“别叫我音音。”
“好,爸爸不叫你。”常父又从善如流道,“是爸爸对不起你,你想要爸爸怎么样都可以。”
“但你看,爸爸的公司是真的不行了,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你帮帮爸爸吧。爸爸从来没求过你,爸爸只希望你帮我这一次的忙。”
常希音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她低下头,饶有兴致地读起了自己刚刚偷来的那一份文件。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账目,表格。
而很不幸的是,常希音是个文科生,她向来是跟长篇大论的文章打交道的。
“看不懂。”她转头向丁一抱怨道。
看不懂是最好了。
常父心中乐开了花。
看不懂才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
他又想起丁一一向脾气高傲,最看不起那些智商不如自己的人。
常希音说这种话,会不会得丁一的厌弃?
那是最好不过。
他在心中默默地期待着。
谁知道丁一立刻说:“那我教你。”
他不仅没有任何的嫌弃、不耐烦。
反而还非常有耐心地,手把手地教起了常希音,如何阅读一张财报表。
中间常希音很不高兴地讲了好几次:“好无聊啊,听不懂啊。”
常父祈祷着丁一翻脸。
丁一不仅没有翻脸,还很低声下气地说:“是我不好,我没教好。”
然后立刻换了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解释方式。
常父在内心几乎崩溃。
老子坐在这里干什么啊。
是听你们上课的吗?
可是过了一会儿,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听起丁一的讲解来了。
因为丁一实在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的解说深入浅出。
连常父自己这样有多年财务经验的人,听了都觉得受益匪浅,很想叫丁一一声“老师”。
可是一个搞人工智能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懂会计?
谁知道?
或许这就是天才。
总之,丁总的办公室里,一度弥漫着一种非常古怪的气氛。
……老师和学生的气氛。
而坐在这里的,明明是丈夫、妻子和岳父。
但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他们都很乐在其中。
丁一讲得很带劲,他的学生们也听得很带劲。
常希音不是笨蛋。她的智商很高。
她并不是学不会,只是哼哼唧唧地懒得学。
而丁一也深刻理解她的心思,所以极尽耐心,演讲水平非常之高超,令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这样一来,常希音就不得不认真听了。
于是她也很快就读懂了这份财报表。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其中有不少做账的猫腻。
她也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她父亲的公司,其中从去年就开始亏损了。
可以看出,父亲一直在努力地挽回亏损,甚至于正因为此,中间也做了不少拆东墙补西墙的缺德事。
但他依然没有能够挽救公司的颓势。
反而这些拙劣的做法,还加剧了公司的亏损。
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账目变得无药可救呢?
常希音惊讶地发现……
正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她父亲逼着她一定要回国、甚至于还拿着几个保镖架着她回国的时候。
于是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
她的回国,从一开始就是父亲的谋划。
他之所以逼着她相亲,当然不是所谓的为了她好、关心她的终身大事。
他的动机再简单不过,就是要把女儿卖个好价钱。
常希音甚至有些刻薄地心想,搞不出父亲还真的是把这当成一个事业来做了。
所以他才愿意那么地不计成本,几次办宴会、增加曝光。
这些都是投资。
而她的婚姻则是回报。
但常希音也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她竟然还是有些不甘心,忍不住问父亲:
“为什么是我?”
其实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不一定能听懂。
但或许是父女之间最后的默契使然。
父亲的确听懂了。
他的女儿在问他,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常洁媖。
他闭了闭眼,语气很平静地说:“媖媖还小,不至于承担这样大的责任。”
常希音只觉得所有的气血都要涌上来。
因为父亲所说的话实在是太荒唐了。
“她不用承担这样的责任,难道我就需要了吗?我这么多年被你流放到国外,什么好处都没有享受过,为什么现在是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她字字泣血,情绪无比地悲切。
常父起先其实又觉得她是在演。
可是她看起来太真了、太受伤了。
如果连这都能演,那他女儿岂不是真成了奥斯卡影后?
于是常父就放下了疑心来,语气平缓地说:“音音,爸爸知道你心里有怨恨,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但现在只有你能够救我了,这家公司是爸爸的心血,爸爸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帮忙,爸爸什么事都能做……”
“真的什么都能做吗?”常希音冷漠地问。
常父情深义重地点了点头。
常希音说:“那你告诉我,你对姐姐到底做了什么。”
父亲起先愣了一下。
之后他才很困惑地说:“音音,你在说什么呀,你姐姐就是出车祸去世的呀?我能对她做什么?”
常希音开始流泪了。
一边眼眶红红的,一边摇着头说:“不是的爸爸,你在撒谎。”
父亲苦笑起来:“音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你到底在暗示什么呀?我真的听不懂……”
常希音闭上了眼,语气哀切地说:“真的是这样吗?你发誓吗爸爸?”
“真的是这样。”常父信誓旦旦地、几乎很迫切地说,“我绝对没有骗你,我不可能骗你的。”
常希音定定地望着对方。
她眼里梨花带雨,烟雾朦胧,实在惹人怜爱。
常父意识到这正是女儿最脆弱的时候。
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问起“姐姐”的事情,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突破口,如果照着这个方向继续攻破,或许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他在沙发上缓了个姿势。
闭了闭眼。
调整情绪、状态。
确保自己是最深情、最慈祥、最能打动人的样子。
才重新抬起头来,声情并茂地对常希音喊了一声:“音音……”
常希音非常冷漠地看着他说:“那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说着,她就从丁一手中拿出了一张纸。
非常干脆利落地撕了。
“唰”的一声。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常父觉得自己的心也碎成了两瓣。
他痛心疾首。
他撕心裂肺。
他悔不当初。
该死。
他竟然又被自己的女儿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