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常希音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低下头。
她好像有点害怕被他发现。
她庆幸自己是坐在角落里,或许会是什么视野盲区,的确不会让丁一发现。
她听着头顶的声音。
丁一在和店员讨论点什么菜。
他似乎的确是常客,所以店员一上来就问:“是不是和从前一样?”
丁一说:“嗯。”
对方又热情推销:“可是我们最近又上了几个新菜,丁总你要不要试一试……”
哟。
他们还挺熟的啊。
连“丁总”都叫上了。
可见店员的确很清楚丁一的身份。
但她叫是叫什么,对丁一的态度好像跟对别人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就还是这么一副对待老实人、老朋友的态度。
由此可以看出,丁一平时对他们也非常随和,没什么架子。
所以他们才能打成一片。
常希音想起她爸爸在面对服务员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态度,他简直是把服务员当成奴婢一样,动不动就吆三喝四。
然后常希音又想起,其实上次路弛跟着她一起过来的时候,对服务员的态度也不一样。很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常希音自己还是相亲相出经验来了,而相亲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说法就是,如果你要测试对方的人品,那么不是要看他对你如何、对上级如何、或者对朋友如何……
而是要看他对不如自己的人如何。
对那些最普通的服务业人员如何。
比如有些人在你装得人五人六、彬彬有礼,转头对服务生却是吆三喝四、使尽了大爷的派头。
那这种人就绝不能要。
因为他在你面前只是装的,装得了一时,装不了如何。他如何对待服务员,等你们结婚之后,也会变成对你的态度。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丁一的人品还是很过关的。
因为他在这个小小的家常菜馆店员面前,还是很平和,很有礼貌,情绪很稳定。
咦。
怎么突然开始夸起丁一来了。
常希音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有点想得太远了。
她的思绪如此凌乱,简直都不知道是飘到哪里了。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从她偷听丁一和店员讲话开始的。
可见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太在意别人,而是要多关注自身。
常希音望着这满满的一桌菜,遂低下头,决定先尝一口自己最爱的冰糖草莓。
突然她的桌子对面坐下了另一个人。
对方不请自来,姿态却是相当之理所当然。
常希音浑身一僵,心尖一颤。
她好像拿筷子的手都开始抖,那颗鲜红的、颤颤巍巍的冰糖草莓,在筷子上跳了半天的舞,就是没夹起来。
她也不敢抬头。
但也不必抬头,常希音就很清楚地知道,坐在对面的男人一定是丁一。
毕竟只有他有这样一双好看的手。
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现在这只手仿佛很随意地搁在桌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有一瞬间,双方都很沉默,没有人开口。
接着,丁一好整以暇地说:“你的桌子好像太小了。”
常希音:“……”
这种开场白好像也不是很对劲。
正常来说,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句,“你怎么在这儿”,或者“怎么是你”之类吗?
但既然丁一选择了一句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台词。
如果常希音再问那些问题,岂不是就落入了下风。
所以她也装得很若无其事地说:“一个人吃饭够用了啊。”
丁一说:“现在是两个人了。”
然后又仿佛很苦恼地说:“刚才我点了好多菜,肯定放不下。”
常希音气笑了:“我又没请你过来坐,你嫌桌子小就换张桌子,爱去哪儿坐去哪儿坐呀。”
桌上有水渍。
丁一很细心地帮忙擦干净了。
之后才说:“但是我不想一个人吃饭。”
想了想又说:“我不想看你一个人吃饭。”
常希音语气有点生硬地说:“我不需要你陪我。”
丁一从善如流:“嗯,是我想陪你。”
常希音:“……”
该死。
这小子最近是下载了一个情话安装包吗?
怎么这种骚话一套套的。
仿佛还嫌不够,丁一竟又十分讨好地伸出筷子,技艺非常精巧地帮她夹了一只冰糖草莓放进碗里。
常希音:“干什么。”
为什么要突然给她夹菜。
难道是在炫耀他的筷子用得好吗?
不过常希音也不得不承认,丁总的筷子的确用得很好。
冰过的草莓明明很滑,在他的操控却变得非常稳。就好像是外面裹了一层糖胶,被黏在上面。
只是这样一来,更显得常希音自己像个小丑。
丁一说:“我想帮你,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夹草莓夹不起来。”
常希音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问:“你一直在看我?”
丁一“嗯”了一声。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一进这家店就发现我了。”常希音又追问。
丁一依然轻轻颔首。
常希音:“……”
该死。
果然中了这小子的计谋。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丁一眨了眨眼,看起来仿佛很乖巧地说:“因为我想多看一会儿你的背影。”
常希音:“……”
呸。
不是。
难怪自己刚才明明是背对着丁一坐着,却依然有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原来他一直在偷看她——不是,明着看她!
她心情卒郁,但又无计可施。
只好将碗里的冰糖草莓夹起来,嘎巴嘎巴地咬碎吃掉,借由机械的咀嚼动作来发泄心头的愤恨,并且假装自己咬的人就是丁一。
不过,丁一显然对于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
他一直在眼巴巴地看着她。
眼看着她碗里的草莓要吃完了,竟然还主动又帮她续上。
常希音嘴角一抽说:“我自己会夹。你这样搞得我像个残疾。”
丁一很惊讶地望着她:“这难道不是夫妻间应该做的事情吗?”
常希音其实很难以想象。
他怎么会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理所当然得简直有些天真了。
就好像他根本是个不懂什么叫做夫妻、也不懂什么叫做“人间情爱”的机器人。
所以才会执着于一些这样的事情。
如此笨拙地、僵硬地、照本宣科地……
可是又好像有一点可爱地。
学习什么叫做“夫妻间应该做的事情”。
常希音板着脸说:“夫妻感情不是通过这种事来体现的。”
丁一说:“那我应该做什么?”
常希音望着对方那张英俊的脸。
很奇异地,她竟然在对方平静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孩童般的求知若渴和天真。
但这样的脆弱、天真和单纯,并不会激起常希音的保护欲。
反而令她心中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念头来。
她指着面前的一桌子菜说:“你把他们吃完吧。”
丁一说:“把他们吃完,就能证明夫妻的感情很好了吗?”
常希音望着他。
她其实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偏执。
好像这个男人突然非常地执着于,证明夫妻感情很好这件事。
为什么?
或许她不该问为什么。
丁一如果想说,就一定会说。
而他如果不说,她又何必要问。
这是常希音身为心理咨询师的哲学和原则。
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就开始随口胡诌一般地说:“是啊,幸福的家庭,怎么可能会剩菜呢。”
丁一还是很执念地望着她:“只要不剩菜,就是夫妻了吗?”
常希音很有信念感地点了点头。
丁一突然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可是我刚才还点了那么多菜……”
常希音心里乐开了花。
她心想,那真是活该,谁让你点的。
可是明面上,她还是很友好、很鼓励地望着丁一说:“没事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吃完,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努力吧?”
丁一:“……”
丁一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拿起了筷子。
虽然常希音给他施加了如此之大的压力,但他吃饭的样子并不狼吞虎咽,反而相当之优雅。
他夹筷子的动作也并不快。
不过不知为何,盘子里的菜的确在以光一般的速度消失。
甚至他点的菜还没上来,就已经出现了几只空盘子了。
常希音手臂托着脸,心情愉悦地望着对方大快朵颐。
丁一突然抬起头来说:“你不吃?”
常希音说:“我没有很饿。”
“但这些菜是你点的。”
常希音:“……”
可恶,这人吃饭就吃饭啊,怎么还要挑她的逻辑漏洞。
“快吃快吃。”她不太高兴地对丁一说,“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
丁一低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常希音则感觉到自己终于扳回一城。
在内心很开心地比了个“耶”。
在这顿饭里,常希音想到了一些事情。
比如说,其实她是从来见到过他的父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从她记事以来,母亲就因为思觉失调,被关在屋子里。
父亲不允许她和母亲接触。
就好像产后抑郁是一种病毒,可以通过空气来传染……多么可笑的无知。
他将母亲锁在屋子里,美其名曰还是为了保护常希音。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样做才是伤害她的最好方式。
毕竟,有哪个失去母亲的女儿,还能够健康地长大呢?
自然,父亲也很少在这张桌子上跟她一起吃饭。
他要忙工作,有很多很多的应酬,总是要陪客户吃饭。
而不用陪客户吃饭的时候,也轮不到她常希音。
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等着他去宠幸。
在那样一个冰冷的家庭里长大,常希音对于饭桌的记忆,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大桌子。
上面摆满了她吃不完的菜。
明明都是山珍海味,可是因为桌子太空,因为吃得太慢,饭菜总是很快就冷了。
而无论多么名贵的菜,一旦冷了,总归是不好吃的。
常希音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记忆。
记忆中那张大大的桌子,和面前这张小小的桌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山顶豪宅的那些山珍海味,与这家常菜馆里的平民菜色,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是,记忆是灰色的,是黯然的,是令人没有胃口的。
而现在她面前的这些菜,冒着蒸腾的热气,又是如此地活色生香,怎能不令人胃口大开。
丁一吃得很快,不过这家店的上菜速度也不慢。
饶是已经有几个盘子被收走了,新的菜上来的时候,桌上还是摆得满满当当,差一点都要放不下。
店员很善意地说:“不然你们搬去大桌吧,反正这会儿的客人不多。”
丁一抬头望常希音,询问对方的意见。
不知为何,她竟下意识地说了句“不用了”。
话音刚落,常希音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不是,她是对小桌子有什么执念吗?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她匆匆地、装作很体贴地说了一句:“搬来搬去太麻烦你们了,没必要的。”
店员却仿佛已经识破了她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道:“也是,小桌挤挤更亲热、吃得更香嘛,我懂的。”
说罢她就扭着腰,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只剩下常希音张口结舌地坐在原地,面对着丁一意味深长的眼神。
“……”
不是,她想说真的不是,绝对没有这回事。
但是已经晚了。
常希音只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