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寻推翻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再以谋杀的罪名来控告常洁媖。
他承认自己撒谎了。
“我们是约好一起自杀的。”他说,“她最近一直找我哭,说不想出国,不想离开我,但也知道我们没有可能在一起,她爸爸不会允许的,所以提出想跟我一起死。”
“你们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分手吗?”
“没有。”
“为什么?你明明说她害得你丢了工作,一无所有。”
“那是她爸爸搞的。她是她,她爸爸是她爸爸嘛。再说了……”袁寻很吊儿郎当地坐着,毫无形象抖起腿来。
“她给我钱的嘛。”他咧起嘴对常希音一笑。
他有一口烂而黄的、并不整齐的牙齿。
很多人都说,从牙齿里也能看出阶级。常希音现在明白了这一点。袁寻可以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可以将外表打扮得英俊迷人,可以修炼出成功人士的开朗笑容。
但让他暴露自己的,恰恰是那些看似最不起眼的细节,是在他认知以外的细节。
“她哪来的钱?爸爸早就把她的银行卡给封了。”常希音说。
“她妈给的吧,或者是她从她父亲那里偷来的。”袁寻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她自己说的,她宁可从她爸爸那里偷钱,也要拿这些钱来养我。”
“你爱她吗?”
袁寻看起来是被这个问题给逗笑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爱?我们这种人谈爱,会不会太可笑。”
“那你为什么同意和她一起死?”
袁寻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这个表情稍纵即逝,他掩饰得很好。换一个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可是职业习惯使然,常希音的眼睛向来比监视器更锐利。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
他说:“她哭得太厉害了,我心一软就同意了。”
常希音“哦”了一声:“你都不爱她,还会为了她心软?”
“我要哄她开心呀,万一她不高兴了,不给我钱了怎么办!”袁寻用两只手指搓了搓,非常恶俗地比了个钞票的手势。
“不过我那么说,确实也就只是哄哄她。我以为她就是小打小闹闹着玩而已,谁知道她是来真的啊。”
“你发现她是真的心存死志,你害怕了,所以你跑了。”常希音两只手撑着桌子,语气平静地说。
袁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现在你又为什么要撒谎,说是她谋杀你呢?”
袁寻颇为下流地笑了一声,喊她“姐姐”:“姐姐,你是不知道警察上门来抓人的样子有多吓人,张口就说我要杀她,我好害怕她,那我寻思着,既然我们俩是一起自杀,她说杀我,我当然也能说杀她了,对吧?这逻辑很通顺啊?”
常希音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她那么爱你,你不觉得愧对她吗。”
“她爱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她确实是差点把我害死了呀——我还得多谢你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清醒过来。那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袁寻仰头看着她,笑得更加下流了。
他好像是彻底不打算再装了,将自己流氓无赖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种淫邪的眼神贪婪地、上下打量着她。像令人不舒服的探照灯。
审讯室外的人都有点受不了了。
“这小子可真恶心。”
“真不知道那个常小姐喜欢他什么,为他闹得死去活来的。”
“恋爱脑呗!还是太单纯了,才会这么被男人骗。”
丁一盯着袁寻的眼神,手还放在桌上,好像没怎么用力,手背的青筋却在暴起。
他不喜欢这个人看常希音的眼神。
非常不喜欢。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非常暴戾的想法,觉得应该把这个人的眼睛挖出来都好。
他遗憾自己没有在那个房间里。
否则他一定会照着那个男人的脸,狠狠地给他一拳头。
一种无名的愤怒与不满足,充斥着他的内心。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焚烧的是袁寻,也是他自己。
这么多人里面,反而常希音是最冷静的一个。她几乎没有因为对方的眼神而产生被羞辱的感觉。因为这种人她实在见得太多了,她很清楚他故意这样做,就是为了激怒自己。假如她真的表现出愤怒,那他就会得意洋洋,被她的失态所满足。
她也很清楚,究竟要如何去击溃他,击溃这只惺惺作态的纸老虎。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常希音微微一笑,用一种十分愉悦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见你吗?”
袁寻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你不是那个什么特派的专家吗。”
常希音摇了摇头,笑意更深:“我是我妹妹才来的,她真的是个恋爱脑,对你百依百顺。你说她想杀你,她居然也承认了。”
袁寻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双眼睁得巨大。
“她、她承认了?”
“是啊。”常希音语气轻巧地说,“可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妹妹,吃这样的亏呢?所以我来找你了。”
“既然现在你已经坦白了一切,真相水落石出,或许你会落得一个妨碍警方公务的下场吧。”常希音装腔作势地哀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不是学法律的。”
“总之,恭喜你。”
她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袁寻。
因为刚刚才哭过,眼角甚至还挂着泪痕,红红的,有种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美。
可是她眼中有着胜利的笑意,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
袁寻终于想明白了一切,他极其败坏,追在她身后破口大骂:“贱人!臭婊子!”
原本常希音不打算理会。
可是他实在骂得太难听了,简直比市井的泼妇还要不如。
常希音转过头,轻声道:“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常洁媖到底喜欢你哪里。”
袁寻坐在原地,脸上露出森然的笑意。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野兽,露出满口鲜血淋漓的巨齿。
“是啊,她爱我爱得发狂,怎么办呢?”
常希音冷笑一声:“这话你留着去跟法官说吧。”
她毫不留情面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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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人看来,常希音可以说是以大获全胜的姿态走出了审讯室。
她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全推翻了袁寻的供词,还找出了真相,高效得简直应该给她发奖金。
其他人都一脸惊讶和敬佩地望着她。
常希音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怎么轻松,她甚至都没怎么笑,反而有几分心烦意乱。
“我想再见一下我妹妹,可以吗?”她问刘警官。
“你还有话要问她?”
“嗯。”常希音语气凝重地说,“袁寻刚才没有说实话。”
其他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刨根问底的性格,忍不住面面相觑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这就够了吧,你还要什么实话?你妹妹已经可以被释放了。”
另一个人说:“对啊,现在已经可以结案了。不就是两个人约着一起自杀,没死成,现在互相泼脏水吗?嗐,一点小事,浪费资源。”
“是啊,你还要什么?”
——已经可以结案了。
——你还要什么?
诸如此类的声音,充斥在常希音的耳边。
她突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当她好不容易回国,又得知了姐姐的死讯之后,她也觉得不甘、不平,直接冲到了警局里去。
但那时她还是个身形瘦弱、个子矮小的女孩。而警局里的人都那么高大。像一个个巨人,像一堵堵山。
她置身于其中,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处处都是绝路。
当时办案的民警对她倒是很有耐心,也非常同情她失去姐姐的痛苦。
但是对方也是翻来覆去地告诉她,“已经结案了。”
“当时的监控录影被不小心破坏,无法被修复。这个案子只能到这里了。”
所有人都认同结案。所有人都一致同意,她姐姐可以去死了,可以被遗忘了。只有她还要追究。
可是她小小年纪,又懂些什么呢?
她那样刨根问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过去与现在两相重叠。
常希音又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无力感。
她的胸口很堵,两眼昏花,从太阳穴到后颈都在突突突地疼痛着,好像根本都站不稳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扶了她一把。
丁一的手掌很宽大,掌心很烫。那是来自一个男人的热度。
他的力气也依然很大,是会让她觉得疼痛的那种力气。
他向来是蛮横的、粗暴的、不讲理的。表面撞得温文礼貌,却总是用一种不请自来的方式,介入她的人生。
可是这一刻她是需要他的。
她像一棵即将被狂风吹倒的树苗,有人给她一根杆子,才能把她撑起来。
现在她被撑起来了。
她又重新站起来了。
常希音闭了闭眼,感受着身后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无声的支持。
“你还要什么呢?”不知是哪个警察,又很不解地问道。
“真相。”常希音轻声说,“我想要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