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明显地静了一瞬。
常洁媖的手停在半空中,还握着最后一个壁饰,看起来动作却十分僵硬,已经砸不下去了。
常希音语气诚恳地说:“妹妹,不然我们先不砸了吧。”
常洁媖顺台阶就下,十分深情地说:“好的,姐姐!”
两人一唱一和,姐妹情深。
画面相当之滑稽。
饶是丁一这样向来面无表情的人,嘴角也不禁浅浅一勾,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来。
常希音原本专注于对付常洁媖,不经意间往旁边瞥了一眼,看清丁一的神情,忍不住怔了一下。
男人眼中的情绪柔和,似有光华流过。嘴角上抬的弧度,像是欧洲画师,饱含深情地蘸下一笔。无人不为之神往。
常希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丁一笑过。
她的心跳有片刻的加速。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
常洁媖还在这里。她怎么会看丁一看得这样失神,甚至于忘了正事?
“抱歉丁总,我替我妹妹向你道歉。”常希音一本正经地,仿佛很公事公办地对丁一说,“这钱你回头找我爸的秘书报销。”
接着转过头,一脸若无其事地对常洁媖说:“我们说正事吧,妹妹。”
这是一个信号。
暗示着丁一不该再继续听下去了。
丁一眼中的笑意收敛,又变回平时那没有情绪的样子。
他已经习惯了常希音对于自己的疏远,也很好地掩饰住了他内心的失落。
“我现在出去,只留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常希音点了点头:“放心,不会有事的。”
“好。我就在门口。”他既有耐心地说,“有事喊我。”
常希音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他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门再一次关上了。
隔绝了他的脸,和他望着她时毫无情绪的眼瞳。
房间内只剩下姐妹二人,方才那插科打诨的气氛随之而散,常洁媖又变得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常希音,等待着她说起那所谓的“正事”。
常希音清了清嗓子,十分严肃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说爸爸真的会报销吗?”
“——什么?!”
常洁媖愣了一下,才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她用那种非常离谱的眼神看着常希音,浑身紧绷的气势随之松懈了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目标达成。
常希音眯着眼睛笑了笑:“没什么,开个玩笑。”
“我最讨厌你开的这些垃圾玩笑!”常洁媖在床上喊道,“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
常希音一副投降的架势,慢吞吞地,好像自己是被常洁媖逼到了这一步,不情不愿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殊不知常洁媖早就在无形中掉进了她的陷阱里。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语气十分诚恳地问道。
常洁媖察觉到对方态度一变,表情也开始不太自然了,吞吞吐吐地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不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常希音诉后:“因为你去了警局,警察也一定会问你这个问题。”
“那我直接告诉警察不就好了?”
“我担心你压力太大。”常希音柔声说,“如果你先说一遍,到时候再跟警察重复,可能就不会那么累了。”
“真的是这个原因吗?”常洁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常希音轻轻一笑:“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呢?我也不可能拦着你去警局,只是想在此之前,先跟你聊一聊,让你做个心理准备……”
她说到这里时,话头戛然而止。
完了,常希音意识到。
她说漏嘴了。
她竭力不要表现出来自己的错漏,但常洁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她,她情绪又变得高度紧张,对于常希音所说的话,态度也十分敏感。
她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漏洞。
“心理准备?”她很怀疑地看着常希音,“我为什么要有心理准备?”
常希音想锤死自己。
她一定是太久没有做正儿八经的咨询了,被她爸爸这些破相亲的事儿搞得技巧都生疏了,才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没什么。”她极力给自己找补,“就是警察问话的时候,态度可能会比较公事公办,我怕你会觉得不舒服。”
这理由倒是给得合情合理。
常洁媖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常希音说:“当然了。”
“不对,你又在骗我!”常洁媖突然大声说道。
不等常希音解释,她就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你们都想问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妈妈这几天过来,明面上是对着我哭,其实就是一直在套我话呢,想找我打听那天晚上的事。我不肯说,她才老是骂我!”
常希音:“……”
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秦阿姨可是个猪队友。
但她反应很快,立刻也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常洁媖为什么不肯跟秦阿姨说实话?
常洁媖不是一个叛逆的女儿。
恰恰相反,在出事以前,她对于她的母亲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可是秦阿姨明里暗里逼了她这么多次,给她施加这么大的压力,她都不肯讲出那天晚上的事情。
这恰好说明了一点。
在她自杀的那天晚上,真正发生的事情,可能比她们想象中更复杂。
常希音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常洁媖看。
身为心理咨询师的经验告诉她,很多时候,不要妄自开口、妄下定论。
不要总想着去逼对方。
要沉得住气。
如果她能耐受住沉默,对方就会是先开口的那个人。
那么她才会重新占据主动权。
果然,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常洁媖见她迟迟不说话,表情又从怀疑、愤怒,变为了某种焦灼。
她的手指捏着床单,身体不自然地在床上挪动了一下。
“我……那天晚上……”
常希音知道,她妹妹终于是要开口了。
她心中一松。
但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
“咚,咚。”
这声音并不重,可是常洁媖就像刚从沙子里抬起头的鸵鸟,飞快地又将头给埋了回去。
常希音感觉自己半天的努力又白费了。
她心中懊恼,想要痛骂丁一,怎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来打扰。
可是也没有办法,外面的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敲着门。
她只好按捺住自己咬牙切齿的心情,过去将门打开。
常希音愣住了。
站在外面的人并不是丁一,而是几个身材高大的、穿着警服的人。
丁一站在他们背后,表情有些歉疚地望着她。
警方里年长一人,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听说常小姐已经醒了,我们想请她回警局协助调查。”
从来的这几个人,常希音判断出,他们应当对此事颇为重视。因为他们似乎并不是那种年轻没经验的民警,眼神里冒着精光,看起来颇为老练,甚至给人几分强烈的压迫感。
常希音下意识道:“但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可能还不太适合……”
“我适合的!”她身后一个声音说。
常洁媖飞快地跳到了床下,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就赤着脚踩在地上,大声说道:“我现在就跟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