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丁一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不该问这个问题。
因为常希音的表情立刻变了。
她好像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惊,而是被他的话刺痛了——
常希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双本该很亮的瞳孔,仿佛只剩下一面破碎的镜子,处处是他制造的裂痕。
他的心脏也因此有种很闷的、很不舒服的感觉。
但不过片刻,常希音又恢复了丁一熟悉的表情。
她嘴角上扬,露出了很轻佻、很恣意的笑容——是她在面对周子聪时,几乎如出一辙的笑。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晚一点再告诉我呢。”常希音笑着说。
“那至少我们还能再接个吻,不是吗?”
丁一觉得心脏更加难受了。
他不喜欢她这样对他笑。
他张了张嘴,声音还是很低:“抱歉,我可以再解释一下……”
但常希音只说:“不用了吧。”
她缓慢地站起身。因为背对着液晶屏,半张脸沉进了阴影里,笑容也显得更加讥诮。
“那我送你回去。”丁一又说。
她还是笑着:“算了吧,我请不起丁总这么贵的司机。”
丁一哑口无言。
他好像被凭空劈成两半。
一半在徒劳地开口,徒劳地试图挽回这个糟糕的局面。
另一半则浮在半空,冷静地审视着自己:这些话太苍白了,太无力了,连他自己都根本听不下去。
常希音往外走了几步之后,脚步又顿住。
男人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像被施了魔法的苍白石膏像,毫无生气。
但看到她回头,他目光动了动,好像在等她说点什么。
她将身上宽大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谢谢你的外套。”
他的目光又黯下去。
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情。
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而她既是他刀下的受害者,又是高坐于庭上的法官。
但常希音已经无法再对他有任何动容。
她将外套远远地递给他。指尖相抵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立刻飞快地往后缩,像是碰到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
他闭了闭眼睛。
任凭外套跌落到地上。
-
几天之后,常希音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十号对象见了第一次面。
此人圆脸圆身,戴一副很厚的眼镜,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从落座起就滔滔不绝地讲着公事。
菜上到一半时,对方一边嘴里塞满了食物,一边突然高谈阔论地说起了自己近来上职业培训所学到的概率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概率吗?概率并不是只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推测。在宏观世界中,概率来源于信息的缺失,有效信息越多,对某一事件发生的概率就越大,直至‘必然发生’……”
常希音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她突然开口问道:“那么在一个地方,两次遇到同一个人的概率有多大?”
对方愣了一下才说:“呃,你这个问题问得不是很有价值,我来给你讲解一下概率在风险评估和金融市场中的运用吧……”
常希音继续走神了。
她无意识地望着对面的玻璃窗。
窗外阴云密布,她的倒影叠加于其中,也仿佛一个破碎的虚影。
这样说来,她和丁一的第一次碰面当然也不是偶然。
想必他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却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竟然不认识自己,才顺水推舟地导演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相遇只是一个信息不对等的黑色玩笑。
其实扪心自问,她并不应该对此有多么惊讶。这一切都太巧了。
她怎么可能会在同一家酒店,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到同一个人。
一个陌生男人,又怎么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出手相助,又不对她加以任何评判。
她也知道这些事情的“概率”太低。
很多细节都道出端倪,她只是选择性地对它们视而不见。
因为她希望相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会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好心的陌生人,理解她,尊重她,又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但其实这样的人并不存在。
他不是陌生人。
他是八号。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的身份,洞察她的困境,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他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边,沆瀣一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一切。
他和她厌恶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一切必然发生的都终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