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范家小院。
宋氏提着灯笼,胳膊上搭着一件红嫁衣,步履轻快地往西厢房走去。
她推开门,范母正在与六娘梳头。
有温热的风从门口灌进去,六娘如瀑的发丝被吹乱。
范母又帮她梳好。
“改好了!”宋氏把嫁衣一抖,笑着说:“妹妹快试试吧!”
麓朝的女子及笄后便会开始为自己准备嫁衣,即使夫家还未定。
这件嫁衣六娘断断续续做了快两年,本来是合身的。
可她这阵子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人消减了许多。
前几日拿出衣服来试,才发现竟然宽了不少。
六娘麻木地转动眼珠,看向宋氏手里的红嫁衣,一针一线均是自己的心血。
她怀揣着羞涩和期盼的心情做好,这会却恨不得拿一把剪刀将它绞碎。
她面露悲色,没有动作。
宋氏却未曾留意,反而笑着同范母说:“还好拿出来试一下,如果出嫁当天才拿来穿,发现不合身岂不是惹人笑话。”
范母亦点头,遂接过衣服帮六娘换上。
范六娘如一只提线木偶般顺从地配合着抬起胳膊……
换上嫁衣后,宋氏夸赞:“要不说那么多姑娘里,吴威能看上咱家小妹呢。”
“你看,多水灵,多漂亮!这小腰,细得好像一把就能叫人握住。”
范母却说:“女子还是得丰腴一些才好,多生多养,夫家才会喜欢。”
听到范母的话,宋氏的脸垮了下来。
自己过门两年有余,却未得一男半女,这个老太婆是在借机会点她呢!
于是宋氏也再懒得陪着母女二人。
她扫了六娘一眼,没好气地说:“小妹,听见没有,母亲在教你怎么做人家媳妇呢。”
“我这个嫁过人的就不必听了,不打扰你们母女二人说话。”
说完,她摔门出去。
范母摇了摇头,慢慢为六娘梳顺头发。
“母亲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你瞧瞧,你嫂嫂脾气大,在家里谁都要看她脸色行事。”
“听说那吴家郎君是个好人,你嫁过去便是享福。傻闺女,这世上的女子,有几个能真正嫁得如意郎君?”
“夫妻相互扶持,只要日子过得顺遂安宁,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劝着,探身到妆台前翻找:“你的口脂去哪了?怎么吴家送来的那根石榴花银簪子也不见了?”
六娘这才开口:“白日里嫂嫂瞧着喜欢,拿去试了。”
范母恨恨骂道:“这个不懂事的泼皮,你明日就要做新娘,她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来顺你的东西。”
说着,范母站起身:“我去找她拿来,你先别睡,衣服也先别脱,等试过妆再说。明天的好日子,咱们万事都得齐备,不可叫人看了笑话去。”
范母打开一条门缝,人挤出去,又小心翼翼合上门。
范六娘听着母亲的脚步声走远,才慢慢摊开手心。
手里握着的是青花白瓷盒装的艳色口脂。
……
陆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陶慕语的话:“你甘心吗?你甘心吗?”
“有什么不甘心的。”陆三嘟囔一句,又翻了个身。
六娘嫁得好人,他该替她高兴才是。
况且,他一直不过把六娘当妹子看待。
师傅真是昏了头,非要做这不相衬的拉郎配。
明明他心里装的是另一个人……
陆三闭上眼,卫楚婷纤细窈窕的背影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
她娇笑着唤他陆三,慢慢转过头,却是六娘的脸。
陆三猛地睁开眼。
“陆三!陆三!”
好像真的有人在叫他。
陆三坐起身,侧耳听了一会。
有砰砰地砸门声。
隔壁传来母亲的咳嗽声,和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
陆三心里一紧,忙披了件衣服衣服开门出去。
“母亲,起来做什么?”
陆母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我听着有谁在叫门。”
陆三隔着窗户道:“你别折腾了,我去看便是。”
敲门声不停,有呓语般的女声从门外传来,细若游丝。
陆三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可怕陆母不放心,还是壮着胆子打开了门。
门口一身红嫁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
她眉毛描得又黑又长,染着鲜艳的红唇,风情万种。
可惜是在万籁俱寂的黑夜。
这样的场景不仅不会让人觉得惊艳,反倒叫人觉得惊悚。
陆三乍一见,腿一软,忙扶住了门框。
女子却绽开一个笑容:“陆三。”
是范六娘。
陆三听出了她的声音,举起灯笼凑近看。
六娘又叫:“陆三。”
陆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六娘,你怎么跑这来了?”
陆家和范家同住顺利坊,距离并不远。
“陆三,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吗?”
陆三神色有些黯然,点了点头:“我知道啊,恭喜你啊……”
他话没说完,六娘忽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陆三,你想让我嫁吗?”
“只要你说一句,让我不要嫁,我就立刻跟你走!”
她语气急迫,一脸期盼地看着陆三。
陆三却垂下头。
他苦笑了一声,问:“跟我走,去哪?”
听他非但没拒绝,反而这样问。
范六娘像是看到希望,语气也轻快起来:“都可以!我不在乎。”
“即便是风餐露宿,茹毛饮血,我都没问题。”
陆三却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六娘,你马上要嫁做人妇了,怎么还那么天真?”
“像现在这样好好过日子不行么?好吃好喝,身边有家人有朋友,有稳定的事做,还有工钱拿。”
“这日子我陆三过得很满足,不想折腾了。”
六娘呆愣住,她问:“即便往后你的日子里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开心很满足吗?”
陆三咬了咬牙,看向六娘。
她今日打扮得如此艳丽,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牡丹,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可是他又很快垂下眼眸。
他想:我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我哪里配得到一株牡丹花呢?
我连花圃都没有。
于是他振作精神,故作轻松地摇头:“六娘,离了谁不是过日子?”
他说的委婉,六娘却面色一寒。
如果说方才她像一朵开得灿烂的牡丹,她这会却像是已经开败了。
六娘神色萎顿,她抿着唇苦笑着,有泪顺着如玉的脸颊流淌下来。
陆三听到她喃喃自语:“是了,终究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
“我范六娘算什么啊,离了我你陆三一样过得很好,只会更好……”
陆三瞧她这般凋零模样,心中一痛。
他想出言安慰,却又怕自己说出些不得体的话来,更惹她伤心。
正犹豫间,六娘突然往他跟前一凑。
陆三甚至来不及惊讶,有冰凉的唇贴靠上来。
陆三手中一松,灯笼掉在地上,很快被燃着了。
就像此刻,他胸中燃起的一簇火焰。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簇,在黑夜里却亮得耀眼,烧得火热。
似乎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灼痛了。
不过短短一瞬,六娘离开。
她往后退了两步,与陆三拉开一段距离。
然后深深看了陆三一眼,一言不发地跑开。
快得像一阵风。
快得像做了一个梦。
陆三好半晌才从这个梦里醒过来,脚边的灯笼已经烧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