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刘管家早早备好马匹等在宅院门口。卢家大奶奶有孕在身,听说翼儿要去山庄,特意叮嘱丈夫去自家商号选了几味名贵药材,送给风婆婆做见面礼。
少极卢家与茗绣山庄也有交情,知道庄里喜欢钱财,又去账房支了一千两银票充作拜礼。
踏马往南,心情轻松。昨日书贴直击主人心坎,接了风婆婆回信反而不着急了。刚刚踏进山门,竹道前早有几名庄妇等候。远远看见客人快步迎了上来,也不知她们如何得知翼儿相貌?
庄妇接过缰绳,给客人奉上清茶漱口,说话极为客气。
“秦公子,我家主人早有吩咐,公子请随我来。”
前簇后拥,领头庄丁大声清道。拜山客人不少,见状纷纷闪在一边。有山客好奇低声嘟囔,不知哪里来的客人,竟要茗绣山庄派人在山脚迎接?
晨日新出,潮气渐起,茶山上花朵飘香。登阶攀行半里,山道上出现一座迎客竹亭,一驾双马并驱的大车候在道边,赶车车夫咿咿呀呀,原来是个聋哑人。
抬头一望,山腰之上尽入云雾,丝毫看不见茗绣山庄的影子。迎客马车门帘紧闭,车轮吱吱声响,车厢内备有青果香薰,听着马儿喘气声,知道路程不近,干脆闭目养神,在车厢里练起气来。
少极城百业兴旺,未受草原战火影响,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自从来到城中后,心里总有股怪怪的感觉。查找硫弹线索的事暂且不提,昨晚见了龙山王爷,又带来新的疑惑。
常言说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既然龙山王爷是魔人,中阳皇帝为何要收他为义子,不怕日后养虎为患吗?昨日在龙山王府,王爷金皮蒙面言语恳求,自始至终不愿以真容示人,难免让人感到不自在。
车轮颠簸了几下,明显放快了速度。门帘紧扣,缝隙中透出余光。车夫是个哑巴,翼儿懒得去问。心应术感应之下,单听车轮声就知由刚才的砂土山道改为了青石板。往前又走了一段,马车停住,耳中听见潺潺溪水声。
下车心情一畅,扑鼻悠悠清香。远处山峦树影婆娑,山谷中透出几座金顶。面前溪流架着一座石桥,满目苍翠,现出一座灵秀山庄。
灰瓦白墙,竟是一眼望不到底。院墙外茶田青青,种着几排桑树,一幅田园景象。看到这里,翼儿恍然大悟。茶峰叠嶂,茗绣山庄并不在山门所见的那座茶山上,而在后山潺流溪谷中。
云水氤氲超凡脱尘,山前半岛石基上托着一座三层阙楼,重檐庑顶,木栏廊道。阙楼两侧各建有东西廊亭,与主楼以廊桥相接,桥杆垂着一串串灯笼,桥洞流水环绕,清秀婉丽。
庄外几名少女正在采茶,石桥上仕女快步跑近,见客人前来,躬身施礼。一名仕女拉动石墩红线,发出清脆响铃声。
“公子万安,主人在望月楼等候,请随我来。”
踏入半岛,花香醉人。透过桥洞,依稀看见山谷中露出几座金顶大殿,金碧辉煌,果然皇家敕造,气派非凡。
世间女子往往偏爱一种香味,这里的香味却是百花齐放,群芳争艳,每往前走几步就能闻见一种香型,香味直入心扉,令人头晕目眩。
来到望月楼底层,仕女停住脚步,拿起桌案上拂尘在身上仔细扑打,动作十分仔细。弄完微笑着把拂尘递到翼儿手中。
这家主人必是有洁癖,客人进屋之前先要掸落浮尘,翼儿心领神会照着她样子也做了一遍。
进得屋内,天井透出一道日光。阁内轻纱
看见墙壁扶梯正要迈足登上。“咔嚓”一声,扶梯启动机关缩回墙壁,走来三名少女,其中一人提着镶金熏球,见到翼儿吃惊模样,忍不住抬袖遮面,轻声笑道。
“公子休要心急,熏完这笼香就能上去见主人了!”
好家伙,从山门进来,单单迎客仆人就换了几茬。风婆婆家的规矩可真多,这哪是去见人,分明是去礼佛!
我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是不是熏完香还需要沐浴更衣啊?他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情愿,然而客随主便,也只能如此了。
熏香完毕,清茶漱口。不想漱了两口,心急之下第三口直接吞进了肚里。庄里茶种独绝天下,漱口所用已是人间极品。不等少女发笑,他赶紧给自己打个圆场,尴尬笑道。
“嘿嘿!姐姐别笑我,都怪你家漱口水太好喝了。”
“噗哧...见过这么多客人,就属公子会说话。”端盆少女咧嘴一笑,不禁被他逗乐了。
熏香漱口收拾完毕,心想扶梯这下该弹出来了吧?哪知又有古怪,“吱吱嘎嘎”,天井中坠下一个花篮。迎客少女走进花篮,笑着对他招手。
“主人同意见你了,公子请随我来!”
真乃当世第一巧手,看见花篮,翼儿彻底心服了。从踏上门外石桥开始,就是种种规矩和机关。
花香既可醉人也可杀人,红线既能报信也能示警,就连墙壁扶梯也能在主人心意突变的时候,把客人摔下去。
他不由多了层心眼,小心按着少女踩过的青砖走进花篮。青砖四四方方,谁知道底下有没有陷阱?刚才他已经留意过了,阙楼建在石台上,这么高的基座连个门都没有,说不定底下就是地牢。
花篮升起,二楼栏杆轻纱笼罩,看不清里面。来到三楼,摆着几张绣花屏风,看似杂乱其实另有玄机。他一眼看出屏风位置依循奇门遁甲,只是柔软轻丝,真要发动起来不知有何用途?
“铿铮”一声弦音孤音高悬,直刺入耳。迎客少女领他绕过屏风,抬手让他自行往前。看这架势来到主人居所,她连话都不敢多说。
墙壁挂着一幅诗文,座榻旁立着一杆银颈香炉。屋内空空。刚才那声弦音来自东侧阙亭,风婆婆好雅兴,必是一大早在那里奏琴。
他踮起脚步,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走出屋门,栏杆尽头接着一座廊桥,阙亭四周蒙着轻纱,隐约望见一名女子盘腿坐在亭中,面前竖着一支箜篌。
正要斗胆上桥,箜篌又传一声孤音。语声轻柔,摄人心魄。
“素闻小公子箫剑双绝,前有神雷之风,后有贯日之气。贯日阳刚欺阴,雪玉阴柔恤阳,这两件宝物其实都有阴阳和合之象,公子可有悟得?”
翼儿闻声一愣,迈出的脚不及落下赶紧收回,心里琢磨如何回话。风婆娑悠悠一叹,接着又道。
“说起来,小公子也曾春风两度,可惜红线牵强,难遂人意。那位女子虽赠你披风,只怕前缘有损,今缘难求。唉...不说了,既然玉箫带在身上,不妨陪婆婆合奏一曲。”
一番话说得极为隐晦,听得翼儿直冒冷汗。她怎么对自己的事如此了解,就连男女间最隐秘的事都知道。既然来了,硬着头皮只能答应了。
他挺挺腰杆干脆不回话,抽出玉箫抬手请主人启音。从小跟林爷爷学习奏箫,熟知五音旋律。风婆婆既有这等雅兴,晚辈岂敢不从?
弦音先荡,悠悠飞过一只雪鸟,天空降下漫天大雪,忽如一夜冬风摧尽百花。风婆娑指尖轮动,开曲就是一幅冬日雪景。
曲意空寂萧瑟,心中似有无限伤感。呜呜箫声缓缓而出,翼儿心有所感,箫声穿入弦音间隙,奏出的却是另外一种心境。
雪日长空,红霞灿烂。傍晚天暮,飞鸟坠入雪原,天空落下一条柔软的红纱披风,罩住了世间一切寒冷。
此象一出,箜篌弦音骤然加紧,漫天雪花化为惊涛骇浪,船桅折断,船夫落水,瞬间被海浪吞没。
神雷蓝光,白狼啸野。山岗上金甲将军眼望战场,横刀发出一声怒吼!大漠黄沙,尸骨累累,天地除了萧瑟秋风,再无一只活物。
绿洲乍现,幻花河边杨柳依依,佳人迎风起舞,望向爱人的眼眸春水温柔。
箫声直追弦音,犹如两位丹青圣手在一幅轴卷上作画。
“铿”地一排连音,丝弦尽断,风婆婆一把推倒凤首箜篌,抬头流下泪来,悲叹道。
“落花流水,可忆当年?老了...终是老了,不比少年郎了。人间虽有风华,终归一捧黄土。自今日起,九鸢发下毒誓,从此再不奏乐。唉!只可惜这曲九天飞鸢了。”
说完此话,她缓缓站起,背身扶着栏杆,看着桥下溪水愣愣出神。翼儿收回玉箫心知闯了大祸,刚才他纯粹按着自己心意奏的曲子,哪里懂得风婆婆弦中之意。
或许是少年气盛,豪情如炽。真气灌音间,箫声压了箜篌一筹。风婆娑工巧之技冠绝天下,然而论起气藏,终归不如翼儿。
若是换做旁人,来到山庄是客,就算主人有请也会礼让几分。偏偏遇见翼儿少年率性,好端端的让主人发下重誓。
他心里过意不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风婆娑似乎看懂他心思,回头说道。
“你先下去吧,让婆婆静一静。小公子既然来到庄上,不妨多住几日。今日有缘得见公子,倒让九鸢想起当年了。”
“是,晚辈告退!”直到此刻,翼儿才怯生生地说了第一句话。
重回天井,迎客少女接他进入花篮。走出楼门,悄悄地对他说道。
“公子,您别怪我多嘴,您怕是惹主人生气了!”
“啊!这个....”
翼儿无语,这位风婆婆真是个奇人!说她孤傲绝尘吧,偏偏喜欢黄金钱财。说她隐居避世吧,又对江湖无所不知。这究竟是在世外呢,还是在尘中?
茗绣山庄留男客过夜,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庄内原本不备客房,掌事管家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虽不愿坏了规矩,主人吩咐也只能照办。
庄内女多男少,除了风婆娑外都是仆人,男人都是哑巴。掌事奶奶追随风婆娑多年,地位仅次于主人。思来想去,选了一间最靠里的厢房给翼儿住。
奈何庄中除了车夫都是女子,所备之物尽是女子所用。卧榻被褥崭新,却是绣花描红、熏香醉人,案几上摆满铜镜胭脂。翼儿好生无奈,然而有求于人只好将就。
掌事奶奶慈眉善目,身板笔直。虽然满头白发,走起路来倒像个年轻人。中午摆下客宴,席间只有他两人,问过客人喜食荤肉,厨房整整上了一桌。
葱姜螃蟹,鱼翅燕窝。单单这几样海品,就看出茗绣山庄不一般。少极城距离大海足有几千余里,究竟用什么方法将海鲜运来这里?
掌事奶奶吃斋念佛,走到哪手里都捏着一串佛珠,看起来是菩提树籽。这顿饭老奶奶一筷未动,纯属作陪。
翼儿心里过意不去,嘴上亲奶奶、好奶奶地卖着乖,连说饭菜可口,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更把一坛女儿红喝的干干净净。
风婆婆留他住宿,一定有道理。老奶奶被哄得开心,见他少年率性,举止毫不做作,守着他吃饭就像长辈照顾孙儿,放下戒心同他交谈起来。
得知翼儿生在沙漠,长在草原,从小是狼族抚养,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原本出生皇族,少年时与风婆娑相识,折服于风婆娑羞花之貌,琴针双绝,自降身份服侍于她。如今风烛残年,陪着主人隐居在此,种花炒茶,悠闲度日。
翼儿越听越惊讶,难怪这位老奶奶姓龙,敢情是青山黄水皇家血脉。听她自报家门,算起来应该是当朝中阳皇帝的侄女一辈。
撤席出门,龙奶奶吩咐备了两顶软轿,带他去后山品茶。登上山顶,看清茗绣山庄全貌,原来溪流山谷还有几栋宫殿,一数正好五座。
琉璃金瓦,殿脊九兽。他学过人族礼制,知道这种形制为皇家御用。虽说进山之前已经知道茗绣山庄是朝廷敕造,没想到规模如此之大。
“龙奶奶,问您个事!这是我瞎猜的哈,说的不对您别怪我。”
“好,好,不怪你。你这孩子心思还挺多。说吧,奶奶都不怪你。”
林间鸟语,清风茶香。坐在茶亭,喝着明前新茶,憋了半天,他终于要斗胆发问了。
“我猜风婆婆年轻时喜欢过一个人!”
龙奶奶听到这话,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心想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风婆娑年轻时容貌才艺名动天下,要说此生有什么遗憾,的确只有一个。她心里一紧张,顺口回道。
“啊,你这孩子,你说吧,是谁?”
“呵呵,我猜啊,是西阳皇帝!”
“啊!你,你怎么知道?不对...这事你绝不可能知道!”
翼儿这一问,把龙奶奶吓了一跳,半晌后才无奈地点点头。
“唉!说来话长了。六十年前东都寒夜楼,魁主凤九鸢艳压群芳,有客一掷千金,有客为她跳黄水自尽。然而她早就心属一人,这些狂蜂浪蝶又怎能入她法眼...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
花有再开日,人无再少年。龙奶奶提起昔年光景,心中无限感慨。年轻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风婆娑与她亦师亦友,两人名份虽是主仆,实则闺中密友。
这位远道而来的狼族小公子,为何要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