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只是在上扫盲课,还未认得几个字,但四姐半猜半蒙也能咂摸出严打的意思——她突然发现吏治更清明了,甚至于租住的街道,街道办的吏目也有几个熟面孔突然消失不见。
不过民间倒是没乱起来,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阮姐似乎就从没有对百姓举起过屠刀。
阮姐是个好人吗?四姐有许多溢美之词。
但阮姐是个善人吗?这恐怕很难有定论,因为阮姐手里的鲜血是绝不少的。
大户人家,地主老财就不必说了,每年被枪毙的,被送去矿场的吏目都不在少数。
但这一次和之前每次都不同,四姐能明确的感受到这次严打带来的冲击。
除了工人和农民以外,商户和官宦人家都惶惶不可终日。
“听说把家财全捐了,不肯再做生意,女儿也自己辞职了,要从这条街上搬出去。”房东刷牙的时候同四姐闲聊:“他家可是多少年的大户人家,靠做干货的生意挣到了不少家资,前些日子还往家里牵了电线,要挂电灯,家里三个女儿,都在外头当吏目,两个儿子接手了生意,眼看着要成着族,这不,全完了。”
四姐忽略自己听不懂的话,不明所以:“他们家是以次充好,官商勾结了?”
房东吐出嘴里的水:“这可难说,不过我看他家老爷是个聪明人,捐了也好,家中的第三代路就好走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倘若我当了吏目,领了工钱,必不欺压百姓。”四姐哼道,“那钱也不少,够吃够喝,还有不要钱的屋子住,人啊,人贪了就该死了。”
房东笑道:“刚开始都这么说!”
“咱们街道办的两个吏目,就是收了钱,滥用公权,买卖厂里的岗位,这才被抓了。”
“你猜多少钱?”房东比了个手势。
四姐猜到:“六百?”
房东撇撇嘴:“六十!只要六十!”
四姐懵了:“就这点钱,他们就敢?”
房东把牙具收好:“你猜他们一个月能卖多少岗位?”
光是想一想,四姐就觉得牙疼——街道办的吏目有为好手好脚的百姓介绍工作的职责,街道上多一个无业游民,吏目们的仕途就难走一步,这仿佛是个苦活,毕竟好吃懒做只想啃老的人哪里都有,但买卖岗位?这可真是抓住每一个挣钱的机会。
“该他们被抓!”四姐从鼻子出气,“就是他们这种人,叫咱们这些老实百姓过不好日子。”
房东笑了一声,四姐有些报涩地低头,和从前相比,她现在的日子不可谓不好。
“电线是什么?灯?油灯?”四姐好奇地问,她还从没有听过这玩意。
房东有些得意,她自得于自己的见识,但也没有故弄玄虚,而是解释道:“清丰县那边早就有了,不过只有衙门有,电……就是天上的闪电,把它装起来,就能用来点灯,琉璃做的灯,夜里的光可比什么油灯都亮,比早晨的日光都亮,别说是看书了,就是穿最小的针都成!”
四姐目瞪口呆:“闪电,还能装起来?”
房东笃定道:“自然了!阮姐才能干成这种事!”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心里念了声菩萨。
四姐一大早就听了新消息,这便心满意足地出了摊,房东是果干厂的女工,要再等一会儿才会出门,托房东的福,四姐也常能吃到果干厂里的残次品,没了水分的果肉要比有水分的更甜,四姐现在对糖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渴望了。
姐弟俩摆好摊子,总算不用再提前给那“臭虫”准备早饭,他们冲了醪糟,坐在摊位旁啃了两个饼,自己吃自然是舍不得放好料的,肉根本没有,但饼里卷了放了酱料的米饭和菜,吃起来也香,还很饱腹。
哪怕是刚刚十九的幼弟吃一个也就够了。
此时百姓们还没出门,也是姐弟俩一天内最放松的时候,不必准备任何东西,只是坐着发呆或闲聊。
但今日却与往常有所不同。
四姐听到了混乱的脚步声。
她抬头朝城门的方向望去,没过一会儿,她看到了人影。
牲畜是不能进城的,无论什么人,除了是收夜香的,都得下车走路,所以她也第一次得见了阮地押解犯人的场景。
人数很多,四姐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一长排的犯人被麻绳拴着,麻绳彼此相连,这些犯人必须保持匀速,紧跟着第一个犯人的速度。
四姐清楚的看见了第一个犯人的样貌。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剪着短发,身材不算高大,但身上的肉却很紧实,看起来不像大家闺秀,也不像农女,农女们干着重活,很难有能站这么直的,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驼背,但此人哪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却依旧强打着精神,保持着挺拔的身姿。
她是个吏目。
四姐在心里叹了口气,很为这个看起来颇有风采的女吏可惜,有这样的身板,这样的精神气,但凡没走错路,何至于此,恐怕前途广大,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张梅却没有注意四姐的视线,她也无法感受四姐的可惜之情。
她咬着牙,忍着足底的剧痛艰难行走,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判决是什么,哪怕内心绝望至极,多年养成的习惯也让她不能将背弯下。
一路上她从不肯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也不肯看族人。
她在恐惧之后生出来的是憎恨——她不恨阮姐,不恨秦敏,她恨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以及这些族人们,都是他们拖了她的后腿,如果没有他们,她万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尤其是弟弟,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可他竟然那么轻易的供出了她,把一切都推到了她的头上,她顾念着手足之情,可他对她还不如不甚亲近的族人。
张梅看向天边,步伐慢了下来,初升的太阳令她眯起了眼睛。
她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
似乎前一日她才考上女吏,人人艳羡,后一日她就成了阶下囚,如过街老鼠。
街边的小摊传来香气,张梅却知道,这股香气从她被抓开始,在很长的日子里,或许永远的日子里,都不会再属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