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其格,从前你是没选择,只能嫁沈晏之为妻。”
“可九王子说了,只要你现在愿意跟着他,大汗那边不用你操心,他有办法说服。”
“沈晏之被踩碎了腿骨,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是没好,大家都说他治不好了,以后会跛脚,你何必再死心塌地跟着他?”
男子的声音浑厚低沉,还夹杂着浓浓的火气。
“他迟迟不愿意归顺,你觉得大汗能忍他多久?你跟着他,一旦他被大汗斩首,你也活不成。”
“阿兄莫要再说了,他是我丈夫,腿骨也是因为救我才被踩碎的,我不会抛弃他跟着九王子。”女子的声音温柔坚定。
男子恨其不争,“阿其格,你以为我不知道,九王子说你上次跌下悬崖,是为了救沈晏之。”
“若不是你运气好挂在了树上,你这会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他为救你被踩碎腿骨,那也是一命还一命,你不欠他什么了!”
空气安静了许久,片刻后,温柔的女子声音再次响起。
“我心悦他。”
“无论多苦多难,我都不会弃他而去。”
“你心悦他什么!”男子怒不可遏。
“论外貌,九王子比他高大威武;论地位权势,他一个小小的俘虏,连九王子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论才智,九王子更是不输他。”
“你跟着他,除了吃苦,还能得到什么?他又能给你什么!”
“就算他运气好,找到机会再回大楚又怎样?”
“你一个东羌人,沈家会允许你进门吗?进了门后,没有娘家给你支撑,你独身在大楚内宅后院能活几天?”
男子越说越快,“你跟着九王子,我和父亲都会全力支持你上位。”
“届时你再多花点心思伺候好九王子,哪天等他当了大汗,你坐上大妃位置不成问题!”
“以后只要我们赫连家不倒,你就永远坐享荣华富贵。”
女子反驳道:“父亲若是疼爱我,当初就不会为了讨好大汗,把我送给沈晏之当妻子。”
“你劝我跟着九王子,无非是为了你的权势地位。”
“赫连家根本没人疼爱我,嫁给沈晏之,虽然他不能给我泼天富贵,可他愿意舍命从惊马下救我。”
我被吵闹声惊醒,缓缓张眸,侧首看到窗外有两个人影,是秦归晚和她的大哥赫连康。
屋檐下的灯笼烛火,将两个人的身影清晰投在窗纸上。
大概是怕吵到我,秦归晚的声音逐渐压低。
“他瘸了,我就伺候他一辈子;他吃苦,我就陪着他;他死了,我随他一起下黄泉!”
赫连康气极反笑,“好好好!阿其格,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以后若是他辜负了你,我看你怎么悔断肠子!”
他甩袖走了,留下秦归晚消瘦的身影,孤单定在原地。
她站了好大会,这才缓缓进屋。
我忙闭上眼睛,佯装还在昏睡。
“夫君,快醒醒。”她轻唤一声,我张开眼,正对上她温柔含笑的脸。
“药熬好了,你喝了药再睡吧。”
她扶着我坐起来,将软枕垫在我身后,青枝很快端着药进来了,屋里顿时苦味弥漫。
她接过碗,用汤羹搅了两下,确认不再烫口,这才递给我,我接过一饮而尽。
她飞快塞了一颗糖到我嘴里。
我吃完惊诧,“糖里怎么还有花生?”
她俯身上来,细细帮我擦干净嘴角的药汁,嫣然笑道:“这糖是我自己做的,想到你喜欢吃花生,我专门捣了一把花生碎放在里面。”
“好吃吗?”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光里流淌着温柔明亮的光,我有一瞬地晃神。
下一瞬,我提醒自己,也许刚才的对话,是她和赫连康故意做戏给我看的。
我要回大楚,决不能沉沦在这里的温柔乡。
她见我有些怔愣,不解地问:“夫君,你怎么了?”
我回神,笑道:“无事,糖很好吃。”
她顿时双目生辉,把桌边的一盘糖全端到我面前,期许地望着我。
“夫君,你多吃几块,吃完我再做。”
我正要去捏糖,秦归晚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惶恐万分,陡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书房桌案上小憩,外面天色已黑。
桌上堆满了文卷。
诸左听到动静推门进来,“侯爷,怎么了?”
我回想刚才的梦境,有些怔愣,片刻后,缓缓道:“无事。”
诸左给我倒了一盏茶,抱怨道:“侯爷,这文卷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完的,你不能一直这样不眠不休。”
“你现在都四十六了,早已不再年轻,这样操劳,身子哪能吃得消。”
言毕,他开始帮我整理桌上的东西。
他的两鬓生了不少白发,眼角爬满了皱纹。
他也早已不再年轻魁梧。
当时从箕城跟着我回沈家后,他不知怎么和阿扇相互看上了,向我求娶了阿扇。
二人成亲后,阿扇专心在家养儿育女,他则继续留在我身边当随从。
转眼间,我们都老了。
我啜饮一口茶,自嘲。
“原来,我已经快年逾半百了。”
梦里的那些过往,居然早已过了二十多年。
“诸左,我刚刚又梦到她了。”
“梦到我在东羌被惊马踩碎腿骨后,她照顾我,还给我做糖吃。”
诸左的手僵了片刻。
“侯爷,她现在已是定国公夫人,定国公从成亲到现在,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顾羡品貌非凡,对她又极尽孝顺。”
“她活的无忧无虑,你一直不婚不娶,如今也该放下了。”
“我放不下。”
我捏着茶盏,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在一圈圈起涟漪,苦笑。
宇文延早已放下了。
在顾羡的周岁宴会上,让人将她的双转轴金指环送还给了顾家。
顾濯缨当时还啧舌感慨:宇文延到底是大汗,还算有点胸襟,知道物归原主。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长公主当初赏给晚晚的那枚指环,是传给顾家世子妃的东西。
顾濯缨对她极好,会在端午那天,扔下一切,带她跑去京都最高的望火楼看满街龙灯。
每隔三年陪她去一次箕城,在那边的小院住上两个月。
给苏潇和孟盼上坟,再到丁兴墓前烧点东西。
长公主和顾仲肃在世时,也对她极其疼爱,几乎和亲生女儿无异。
二人在三年前齐齐去世后,顾濯缨成了新的定国公,对她的疼爱依旧不减半分,把她保护的极好。
即便她如今也生了白发,眼神还是干净温柔如初。
“我对她的感情就像这茶水,不碰就没事,碰了就会不停起涟漪,完全无法停息。”
“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年断腿时我就告诉她真相,她会不会选择原谅我,继续陪我一起携手共度难关?”
“又或者,回到沈家后,我拿到她母亲的信,应该立马让人送给她。”
“而不是因为想亲自给她一个惊喜,非要拖到晚上。”
结果,那天下午便有人来刺杀我,还想纵火烧死我,导致信件被烧了一半,我意外看到她母亲藏在信里的话。
得知她母亲的死讯后,我又因为一时自私和害怕,悄悄藏下了那封信,酿成了更大的错误。
“我做过太多的错误选择,如果能重来,我从一开始就对她坦诚相待,我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诸左闷不作声地将桌子收拾整齐。
“侯爷,这世上哪有什么重来。”
“若是有,你当年只要避开被东羌俘虏,就不会父母双亡,也不会有现在的半生凄苦。”
嗓子里倏然一阵干痒,我用帕子捂嘴咳嗽起来。
咳嗽完,松开手,发现帕子上的血迹好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艳得刺眼。
诸左惨白着脸,“侯爷,你不是每天都在吃钟大夫配的药吗?为何还会咳血?”
我大口饮完茶,努力压下嗓子里的腥甜。
“他的医术再好,也没办法把已经损坏的东西恢复如新。”
当年,为了早点完成复仇,我拿着沈群山的手捅了自己三刀。
接着就因为晚晚假死,心情郁结,腹部的伤一直养得不好。
后来,我去东羌救晚晚,又背着她走大漠,回到巴库营寨,没休息几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汝南。
挑拨完晋王和七大世家的关系,火速带兵去边境救援。
我的身子,在那一年亏损得严重。
年轻的时候尚且还不明显,这几年身子开始摧拉枯朽的衰败,时常生病咳血,一直都是钟天离在帮我开药调理。
“侯爷,你别胡思乱想,属下现在就去喊钟大夫,让他来给你看看。”
钟天离如今已满头银发,可他依旧精神抖擞,只是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四处游荡。
在秦归晚的强烈要求下,去年开始,正式定居京都。
“明日吧,这么晚,别折腾他了。”
诸左颔首应下。
我又闷咳一声,起身回屋洗漱,收拾好,躺在床榻上,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