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归晚在迷离恍惚之间,总是反复梦到东羌兵马踏碎顾濯缨的情景。
她想冲上去阻挡,却缥缈地穿过众人的身躯。
她痛哭悲泣,一遍一遍重复这场噩梦,不知挣扎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长公主温柔的呼唤声。
“晚晚。”
朦胧睁开眼,借着屋内昏黄的灯火,看清床边坐的人之后,她当场呆怔不敢相认。
眼前的年迈妇人消瘦憔悴,双目红肿,两鬓的头发几乎全白,头上未戴任何朱钗首饰,穿着一身白色素衣,微微佝偻着肩,没有半分威严。
她挣扎着坐起身,确定眼前人真的是长公主后,霎时热泪盈面,伏在对方怀中呜咽不止。
长公主安静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声音嘶哑,才缓声道:“他在京都时处处喜欢和我作对。”
“可他知道我最爱汝瓷,在我生辰前专门跑去官窑拜师,亲自烧了一只天青釉花瓶当礼物送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烧了几百窑,才烧成那只。”
“大家都在背后讥讽他纨绔可笑,拜一个下贱的窑人为师,跑去烧窑。”
长公主想起顾濯缨当时送她花瓶的混不吝模样,不由含泪而笑。
“可他毫不在意别人的嘲笑,他说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开心,其他都不重要。”
“他走了,我们得好好活着。”
“不能让他在泉下难过。”
秦归晚如被万箭穿心。
所有人都在提醒她,他没了。
这不是噩梦,是真的。
她以后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寒风顺着门窗细缝疯狂挤进来,吹得屋内烛火来回摇晃,吹得悲伤中的人四肢百骸冰凉。
“沈晏之找回来一千多具尸身,有家人的都被认领走了。其他的,我准备全部葬在你父亲所在的陵园中。”
“你明日陪我一起去送送他们吧。”
秦归晚泣不成声,含泪点头。
翌日,风暖日丽。
陵园的青松上挂满了细小的冰晶,不断折射出璀璨干净的光。
长公主和韩苍领头在前,抬棺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跟在后面,踩在冻得咯吱响的落叶和松针上,一深一浅地前行。
秦归晚神色恍惚地跟在队伍后面,沈晏之无声陪在她一侧。
沈从蓝和沈安菱紧跟在二人身后。
坟坑是连夜刚挖好的,泥土还散发着潮湿的腥味。
所有棺木放进去后,填土时,队伍里不知谁带头唱了一句无衣,接着众人便齐声吟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悲壮的声音充斥在陵园的每个缝隙角落中,好似巨大的古钟,声声震荡人心。
秦归晚抬首,温暖的冬阳肆无忌惮地照在将士们哀痛的面庞上,还有新鲜的土坟上。
孟盼的坟在最前面,最为显眼。
她的尸身是完好无损被找到的。
綦毋金琒一直很钦佩孟盼这个对手,杀了孟盼后,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尸身,还命人做了一副棺椁给她。
可能是知道大楚会找人去收尸,他撤兵时,专门留下了棺椁。
孟盼带队出城前,一再请求韩苍,她死后,若是有幸找到她的尸身,千万不要送回京都孟家。
她要葬在边疆,生生世世守望自己的同袍。
她的墓碑上不要写任何称谓,写上孟盼之墓即可。
她来这世上一遭,最想做的是自己。
长公主和韩苍商量后,决定尊重她的遗愿。
秦归晚出神地看着孟盼之墓四个描金大字,有湿漉漉的东西缓缓从双目滑落到脸庞。
她忽然想起初见到孟盼的情形。
帘子被打开,她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可以比男子还要俊俏英气。
相识不过才两个多月,她就看着孟盼走完了自己短暂又绚烂的一生。
不婚不嫁,将自己尽数奉献给大楚。
孟老将军猝死,她是孟老将军之女,当时明明可以选择不去的。
沈晏之望着孟盼之墓四个字,眸中同样水光点点。
他至今不敢相信,送秦归晚去箕城营寨那次,竟是和孟盼最后一次见面。
大楚军营的一代奇女子,就这样走了。
歌声散尽,一排排坟包在寒风中傲然矗立。
离开陵园进了城,沈晏之和沈从蓝齐齐送秦归晚和沈安菱一起回小院。
四人沉闷地坐在马车中,沈安菱忽然道:“路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娶我啊?”
她眨着眼,问的满脸认真,沈晏之和沈从蓝心中一凛。
秦归晚握着她的手,慌忙道:“菱儿,你说什么?”
沈安菱环视三人,又重复了一遍,“路大哥说打完仗就娶我。”
她抽出手,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举到三人面前。
“这是他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收了,就是路家的人了。”
“现在不打仗了,他什么时候来娶我?”
三人面面相视,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沈晏之说路绥没了,让她冷静,她指着沈晏之的脸破口大骂。
沈从蓝劝她,她厮打沈从蓝。
秦归晚好言宽慰,她说秦归晚要拆散她和路绥。
死活不愿意再回秦归晚住的地方,要回她和路绥的小院。
坚持称路绥会回来娶她,她必须在家里等着。
三人自是不放心,也不同意,她便要直接跳马车,幸好沈从蓝及时拽住了她。
沈安菱的贴身婆子泪眼汪汪。
在杨坊的时候,听闻世子爷和路绥他们无一生还,当时她就觉得沈安菱不对。
太镇定了,完全没有任何悲伤。
所有尸身被运回来后,沈安菱去义庄,把尸身全部翻看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路绥后,又哭又笑,不停嘟囔,没有就是没死。
这些日子,她看着沈安菱坚强的在杨坊忙前忙后,还以为她成熟懂事了。
谁也没想到,沈安菱就这样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