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神色怔怔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眸中神色复杂。
秦归晚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顾濯缨对着长公主恭敬行礼。
“长公主,末将从小享受的锦衣玉食皆来自于大楚万民,今大楚有难,末将理应奋勇当先,愿投死为国,以义灭身。”
“还请长公主恩准。”
室内鸦雀无声。
许久后,长公主扬起下巴,眸中带着点点水光,一字一句道:“忠为百世荣,顾佥事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本宫……”
她停下,拢紧五指,用力仰头,高声道:“本宫,准!”
秦归晚的眼睛蓦然通红,喉咙里吞了沙砾般干疼。
跟在顾濯缨身后的路绥立马道:“末将路绥,愿随顾佥事同去。”
孟盼“腾”的一下站起来,双手抱拳,“韩将军,末将自愿带队去突袭。”
韩苍微微别过脸,顿了顿,沉声答应,而后开始和众人商议今夜的计划如何进行。
商议完,他让顾濯缨自行召集八百人随他去炸山。
孟盼召集五千人突袭掩护顾濯缨。
二人齐声领命退下,顾濯缨起身,出门前深深望了一眼秦归晚和长公主。
其他副将也相继离开,待人走完,韩苍对着长公主跪下,深深行一大礼。
“长公主,大楚有您,是万民之福。”
长公主躬身扶起韩苍,刚才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
此刻,没有了外人,她不再是端庄威严的长公主,而是一个年迈的母亲。
她蠕动双唇,什么也没说,无声离开了。
秦归晚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坐上回府衙的马车,泪水不受控地往外溢。
长公主依靠在马车壁上,眼神空洞,轻轻张口,“晚晚,吾儿是个好孩子。”
“在本宫心中,他是京都最好的儿郎。”
秦归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伏在长公主腿上,无声痛哭。
回到府衙,长公主不让任何人跟着伺候,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屋内。
秦归晚好似被人抽去了脊骨,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己住的厢房内。
今日的秋阳难得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这厢房本是府衙招待上官用的,装饰极好,外面种了不少金桂树,扑鼻的芬芳透过窗牖不断卷进屋。
她看着秋阳的光不停移动,在自己身上缓缓掠过,到了暮色时分,夕阳变成了血红色,晚霞瑰丽地铺满天空。
自从进入九月,一直阴雨绵绵,今日最好的一个天。
她陡然捂脸痛哭起来。
“晚晚,别哭了。”
有人在轻揉她的发顶,她泪眼蒙眬抬首,顾濯缨不知何时进来了,这会穿了身干净的黑色锦衣,正眸光温柔地看着她。
她起身,扑进他怀中,哽咽不止。
顾濯缨用力箍紧她,哑着声音道:“晚晚,我想你了。”
这些天,他们除了在城墙上能偶尔看到一面,没有任何单独说话的时间。
秦归晚的脸贴在他心口,闻到他身上有皂角的味道,不由放声大哭起来。
当初那个锦衣从不穿二次,慵懒矜贵,非要强扯着她去屋顶赏月的风流纨绔,如今哪怕要为国赴死,依旧干干净净。
顾濯缨感觉到怀中人哭得发颤,低下眼睛,沉默片刻后,声音暗哑,“晚晚,你还记得和我打架的都骑尉吗?”
秦归晚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他死了。”
顾濯缨轻抚秦归晚的后背,她又瘦了,隔着衣服,也能清晰摸到后背上的脊骨。
“死在了从箕城营寨撤退的那天。”
“当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东羌的巨型投石炮,就知道,那个东西太厉害了,若是不摧毁,我们退守箕城也无用。”
“所以,我和他当时领命去毁掉。”
他停下,喉咙有些发堵。
“那天,东羌比我们多五万兵马,他们死死护住投石炮,我们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那个东西很大,指望刀剑去砍,用火去烧根本不可能。”
“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他让我带人突袭掩护,自己领了一百多精兵,背着火药,对着投石炮跳了上去。”
余霞成绮,把屋内染成了柔和的金色,浅光温和地渡在两个人周身。
“他赴死前让我告诉你一声……虽然你没见过他,甚至不认识他,但他不是孬种,也没输给我。”
眼睛酸热难受,顾濯缨阖眸,“他姓薛,单名一个傲字。”
“出身望族,文武双全,父亲是段州都指挥同知,今年二十又一,家中一直催着他成亲,他答应母亲,今年腊八前一定娶妻。”
“他本是兵部的文官,得知沈兄被俘,觉得此事是大楚读书人的屈辱,便自请调到了边疆。”
“他还让我帮忙写信告诉他的双亲,他不孝,养育之恩只能下辈子再报。”
秦归晚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把顾濯缨心口前的锦衣全部晕湿了。
顾濯缨嘴角苦涩,抬眼,刚好看到院外的桂花树,细小的黄色花蕊慵懒地绽放在繁茂的绿叶中,随风轻摇。
“四年多时间,从文官做到了都骑尉,他是大楚铮铮好儿郎……他确实没输给我。”
他低喃,“晚晚,你知道我那天在城墙上看到母亲和你同时出现,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我们打了六天七夜,还是没守住箕城营寨,城墙上站满了东羌人,我麻木地举刀,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不是还能活着。”
“我在想,我若战死,你和母亲一定很伤心,如果临死前能见到你们一面该多好。”
他双手捧起秦归晚的脸,与她额头相抵,滚烫的热泪滑落,缓缓滴在秦归晚脸上。
“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我觉得自己比薛傲幸运,因为我今天专门向心上人和母亲告别了,此生已然无憾。”
他放开秦归晚,从怀中拿出那只打磨好的桃木簪子,拉着秦归晚的手,哽了哽,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晚晚,我可能没法再为你戴这只簪子了。”
郎君的眼神痴缠而缱绻,他痴痴望着她的脸,眼含泪点而笑。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看看大楚的大好山河。”
秦归晚疯狂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把簪子塞进他手里。
“顾惜羽,我要你活着回来娶我,亲自帮我戴上这只簪子。”
她哭到浑身发抖,颤抖着吻上了他的唇。
“顾惜羽,我花了那么大的勇气才说服自己接受你,你说过不会让我等不到你,还说要当一个好丈夫。”
“我求求你了……不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