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天,冷得沁骨,不断有寒风透过猩红毡帘的罅隙闯进来,绕着青釉莲花形香炉打转,吹散了飘出来的缕缕白烟,又吹向床边的烛灯。
烛灯明暗闪熄数下,终是彻底被吹灭了。
床幔边顿时一片晦暗,榻上人的脸隐在其中,侧影模糊朦胧。
“再等等。”
沈晏之望着那盏被吹灭的烛灯,呼吸慢了一瞬,眸底多出一层含义不明的光芒。
“等到成亲后,再慢慢告诉她。”
秦归晚的母亲对她舔犊情深,来大楚前,她一再恳求母亲好好活着。
若是知道母亲已去世,她一定会坚持守孝三年。
他太害怕了。
他伤害她那么多次,没有桎梏,三年时间太长,中间出现变故,她可能会离他而去。
诸左张嘴想问,是否提前告知秦归晚她的真正身世,嘴唇嚅动两下,想了想,又回归沉默了。
说了身世,就瞒不住母亲之死。
跟着沈晏之这么久,他大概了解沈晏之的性子。
事成之前,不允许出现任何闪失。
自从杜氏下狱后,二房乱成了一团,沈安菱在临时管事。
可这案件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解决的。
因三司会审,此案引起了整个大楚的轰动,现在没有任何朝臣敢蹚这潭浑水。
景崇帝一再催促众人,尽快查清此案。
此事会很快处理完。
距离秦归晚知道母亲之事,应该不会拖太久。
*
秦归晚这几日不用去雨涛院照顾沈晏之,一直在屋里绣盖头。
今晚可算全部绣完了。
红色盖头以上好的丝绸为底,中间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囍”字,旁边是一圈花蝶纹,蝴蝶双翅上缀了宝石赤玉,四角分别挂了沉重的流苏。
她展开给阿扇看。
烛光下,金线熠熠生辉,蝴蝶翩翩起舞,栩栩如生,流苏波动如水,阿扇赞不绝口。
“主子,奴婢从来没见过有人把盖头绣得这么美。”
她接过细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惊叹。
“主子,奴婢觉得,您这绣工比尚衣局的女官还要好。”
秦归晚捂嘴而笑,“就你会打趣我。”
阿扇道:“主子,奴婢说的是实话。”
“不过,京都这边要在盖头上再绣上一圈瓜瓞绵绵花纹,寓意子孙昌盛。”
秦归晚尚未听过此事,有些惊诧,“居然有这么多讲究?”
东羌成亲并不用红盖头,她完全没见过这种图案长何种模样。
“你可以画一个图样给我吗?我现在补绣上。”
阿扇自嘲。
“主子,奴婢就是一个下人,哪能画得好这东西啊。”
秦归晚问这会到哪里能找到这个图样,阿扇想了想,道:“奴婢觉得大公子书房应该有。”
“大公子的书房藏书无数,里面什么都有。”
“那算了,等明日,你出门找个画工好的人帮我画吧。”
沈晏之的书房是禁地,便是贺妙心也不能随便进。
阿扇见她瞬间意兴索然,忙道:“主子,您不必担心大公子不同意。”
“他早就说了,只要您想看书,可随时去他书房找。”
“这会天色已晚,贺妙心早就回去了,雨涛院都是大公子的人,您现在就可以过去。”
秦归晚迟疑片刻,道:“那好,你陪我走一趟。”
比起图案,她更想去看看,沈晏之的书房有没有整个京都街巷的舆图。
阿扇拿出披风给她系好,挑着灯笼,带她去了雨涛院的书房。
进了屋,阿扇点上灯,秦归晚看清书房布置后,大受震撼。
这书房比正屋还要大,布置得清雅又别具一格,屋内有淡淡的墨香。
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全部是书,柜子边还细心用木牌标注了每个书架上的书籍种类,看字迹,应该都是沈晏之亲笔所写。
“这书房简直堪比藏书阁。”
她环视四周,忍不住感叹。
阿扇有些骄傲,“主子,您不知道,大公子从小就爱读书,且能过目不忘。”
“老爷为了大公子,四处寻找各种古籍孤本给他,为他专门建了这个书房。”
“文夫子夸赞他是天生的读书之料,将来的治世之才,还说大公子以后必然前途无量。”
秦归晚扭头看向阿扇,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夫君这么多事?”
她一直不明白,沈晏之从哪里找来的阿扇。
忠心耿耿不说,只要提到大公子三个字,就一副敬仰如神明的样子,恨不得把沈晏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主子,奴婢也不瞒您,奴婢的娘亲当初为了养家,一直在沈府当仆妇。”
“当年娘亲不小心洗坏了皇上赐给老祖母的衣裳,老祖母要把娘亲打死,是大公子出面说好话,保住了娘亲一命。”
“虽然大公子转头就忘了这事,但是奴婢的娘亲对大公子一直感恩怀德。”
“后来她生病去世了,死前告诉奴婢,若有机会,一定想办法报答大公子的恩情。”
“奴婢知道大公子回来后,为了帮大公子,这才自愿进了沈府当奴婢。”
阿扇说完,又感叹道:“娘亲说,虽然大家都觉得大公子清冷孤傲,可在她心里,大公子是端庄仁义的博物君子。”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因为娘亲死前一句话,卖身当奴实在过于意气用事。
秦归晚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也无法把沈晏之和君子这两个字放在一起。
她不想阿扇再继续讲下去,指着一个标注画册的书架道:“你在这个上面找找。”
“我看看这里可有想看的书”
阿扇欸了一声,立马开始翻看起来。
她虽不认识太多字,但是看得懂书里的图。
秦归晚细细浏览起书脊上的字,扫了一圈没看到有关京都舆图的书,有些失落。
随手打开几本,惊诧地发现,每一本都有沈晏之在上面标的小字。
这些居然全是沈晏之看过的。
有本河渠书里夹了一个小小的册子,打开,里面是一长篇治水论。
有些地方写得虽然稍显稚嫩,但整体条理清晰,可圈可点。
文章最后还写了一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字迹遒劲有力,几乎力透纸背,可窥写字之人当时的心境。
看落款,是沈晏之十一岁所写。
这一刻,她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被俘前,他是一个从小苦读圣贤书,一心想为国效劳、大展宏图的人。那个时候的他,确实配得上阿扇母亲所说的君子二字。
思绪翩飞间,心疾猝然发作,她捂着心口,蜷曲着身子倒下了。
“主子!”阿扇飞快上前,把她抱到了四足塌上。
眩晕和心绞痛一阵一阵撞击着秦归晚的身子,她无力说话,只能死死捂着自己心口发颤。
因为临时起意出来,两个人都没随身带药。
且放药位置只有阿扇知道。
为了安静,书房建在了雨涛院的角落处,平时便极为幽静。
这会院内外都没下人,一时喊不到人过来看着秦归晚,阿扇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主子,您坚持一下,奴婢现在去取药。”
说完,她飞速奔去了郁秀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