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天幕低垂,风急雪舞,屋脊上的鸱吻兽覆了一层白霜。
郁秀院的仆妇起来后,一开门,冷得哆嗦了一下,搓了搓手,哈着热气,各自忙活了起来。
秦归晚用早饭时,知春和阿扇给她说起了昨晚之事。
沈成安的贴身随从不知夜里发什么疯,忽然跑去后花园,跌进水井淹死了。
被发现时,已经冻成了冰雕,下人们费了不少事才把尸身捞上来。
府医检查后说尸身并没外伤,确确实实是溺亡的。
那水井正是上次淹死兰香的那口。
更诡异的是,昨晚沈从蓝做噩梦,说有恶鬼缠着他,吓得他从床上摔下来撞破了脑袋,幸好暂无性命之忧。
下人们都说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还说是兰香死得冤枉,想找人索命。
秦归晚怀疑这又是沈晏之的手笔,只是具体目的为何,她一时半会参不透。
她不想去深思这些,准备吃完饭去抱惜苑探望沈从蓝。
沈成安被临时从工部喊回来,杜氏询问他,昨夜那贴身随从可有什么异常?
沈成安哪敢说实话,只说自己睡着了不知情。
心中却暗骂,这狗奴才失足掉进井里就算了,死后还给他找麻烦。
不过,他心里也隐有后怕。
后花园这么邪门,还是暂时不约贺妙心出来厮混为好。
免得真遇到井里的厉鬼索命。
贺妙心坐立不安,只盼着这个月快点结束。
等到了月初,沈成安彻底废了,她就再也不用去后花园了。
杜氏查来查去,实在没查出什么异常,最后让管家找人把井填了,再找几个大和尚做做法。
还放言说,府里下人敢乱嚼舌根子,抓住直接打死。
*
此时,抱惜苑,沈从蓝正趴在青枝怀中哭鼻子,说自己昨晚做的梦多可怕。
青枝自责又心疼,后悔昨晚坚持离开了抱惜苑。
哄了好久,沈从蓝才止住泪,扭头看到外面下雪了,非要出去堆雪狮。
青枝担心他头上有伤,吹风会受寒,坚决不许他出门。
沈从蓝抽抽噎噎道:“可我就是想堆雪狮。”
青枝软声相哄:“二公子,若你实在想玩,我们在屋里用面粉捏雪狮,好吗?”
沈从蓝欣喜拍手应下。
下人很快送来一瓷盆和好的面,沈从蓝玩得不亦乐乎,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面粉。
青枝见他捏得糊成一团,笑着给他擦干净脸后,手把手教他如何捏雪狮。
“二公子,你要先捏一个球,然后再这样捏耳朵……”
沈从蓝望着青枝的侧脸,遽然怔了。
这是他第一次,以清醒状态,认真端详青枝。
青枝的十指并不像大家闺秀般柔弱无骨,而是纤长有力,指腹上还有些薄薄的茧子。
她生了一副典型的东羌女子样貌。
身形修长,青色直眉几乎要压住了高挺的眼骨,眸子是浓郁的黑棕色,皮肤白皙,脸骨狭窄。
因是良妾,她不用再穿丫鬟的粗陋衣服。
今日穿了一身霜色立领短袄,上面缝了一圈细密的白狐狸毛,遮住了下巴,侧面看,格外风致英丽。
这种美,和大楚女子的端庄委婉完全不同。
因秦归晚时常会眼盲,为了让秦归晚在眼盲时能准确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她养成了常年在身上挂香囊的习惯。
装的是丁香、佩兰、银丹草等物,有股清凉的草药味,可助人提神。
距离太近,熟悉的味道、温热的呼吸搅和在一起,让沈从蓝心绪微乱。
这段时间,青枝每日细心服侍他的衣食。
在他吃东西弄得满身油污时,不厌其烦地帮他净手擦脸,叮嘱他要细嚼慢咽。
看到他吃凉物,会生气地抢走东西,不许他乱吃。
知道他喜欢吃特别甜的点心,亲自做点心给他,但是少放一半的糖霜。
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杂书,说按摩百灵穴可以帮助恢复神志,每天强制他躺在软榻上,给他按摩半个时辰的穴位。
发现小厮很少给他修剪脚爪甲,亲自给他泡脚修剪。
夜间,他以为发现了新玩物,不知疲倦地缠着青枝不放。
青枝不忍责怪他,每次筋疲力尽配合他,事后再一次次和他讲道理……
平时担心他做噩梦,睡觉时会抓住他的手。
点点滴滴,并不惊心动魄,都是细碎小事。
却让他实实在在感觉到,有人不嫌弃他这个傻子。
愿意爱他、敬他,且真心把他当丈夫对待。
“二公子,你学会了吗?”
青枝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欲看向沈从蓝,沈从蓝瞬间回神,低下头,瘪着嘴,“没有。”
青枝安慰道:“没关系,我再教你一次。”
秦归晚来探望沈从蓝时,看到的便是这场景。
沈从蓝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青枝。
青枝耐着性子给他演示如何捏雪狮,眼角眉梢都是如水的温柔。
秦归晚原本担心沈从蓝受伤严重,见他精神奕奕,声音洪亮,想来他并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下心。
陪他玩了一会,想着还要回去绣护膝,便起身告辞。
青枝打伞去送她,路上,避开丫鬟,秦归晚悄悄问青枝,真的想好了吗?
青枝看沈从蓝的眼神中,那是藏不住,也骗不了人的怜惜爱意。
和她一起走,就意味着此生再也看不到沈从蓝。
青枝咬了咬下唇,重重点头。
秦归晚叹息离开。
青枝回到抱惜苑,沈从蓝拿着自己捏的四不像,兴冲冲上前。
“青枝,这个是我捏的,送给你。”
青枝接过东西,望着沈从蓝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她生下就是贱奴,跟着秦归晚后才算能吃饱穿暖,活得像个人。
从没奢望过,这一辈子,会遇到沈从蓝这样真心待她的郎君。
尽管他痴傻如孩童,可他对她的好,干净纯粹得不掺一点尘埃。
会把他认为的,所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给她。
“你喜欢吗?”郎君英武俊朗,眉眼纯真,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喜欢。”她小心翼翼收好面团,轻柔地帮沈从蓝擦干净脸上的面粉,冁然一笑。
“只要是二公子给的,我都喜欢。”
既然无缘相守一生,便好好珍惜余下的这点时光。
“二公子,我这几日晚上不走了,每天在这里陪你,好吗?”
沈从蓝敏锐地发现了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忧伤。
他不动声色地掩住心底所有情绪,咧嘴傻笑。
“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