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二大爷出门去了。
钱亦文不必看,就知道二大爷准是去了前院的豆秸垛。
四叔从柜底下翻出了几张黄纸,放在了炕上,一张张折成了特定的形状。
老哥俩分头行动,在为一个仪式做着准备——
午夜时分,要“发纸”……
前世,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仪式他也每年必做。
但是,如果说父辈们执行的是一个“仪式”,那他做的,充其量就是个“示意”……
匆匆忙忙拢堆火,扔几张黄钱纸在火堆里,有时候不等纸张燃尽,就一桶水浇灭了……
有那功夫,出去整两把牌九,没准儿还能对付几块钱回来呢。
谁有那闲心干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钱亦文一边看四叔折纸,一边问道:“四叔,这个‘发纸’,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叔瞅了瞅地几张纸,又看了看钱亦文。
“这玩意儿,咋跟你说呢……”四叔寻思了一下,指了指窗外,“问你二大爷去,他兴许知道。”
窗外,二大爷正抱着一抱豆秸走进院子。
<豆秸:黄豆收获后的茎杆。事实上,三合堡人对于豆秸的读音是“豆该”>
二大爷四下度量了一下,找准了院子居中的位置,放下豆秸,坐到石凳上抽烟去了。
“把灯笼点起来吧!”二大爷冲着屋里喊道。
灯笼点亮,顿时满院通明。
钱亦文在二大爷旁边坐下来:“二大爷,几点发纸?”
二大爷说道:“按老理儿,得交子时……
“可现在没人能等到半夜十一点了。”
钱亦文问道:“二大爷,年年发纸,这发纸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二大爷又点着了一根烟:“发纸,就是送神……
“各路神仙帮衬了一年,得好好侍候着。
“供奉一下,烧点纸,送他们上天。”
二大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疯闹的孙子和外孙子,说道:“唉,老老年的规矩……
“现在,谁还在意这个了?谁还懂这个了?”
钱亦文看到,二大爷眼神落寞,在以一个最底层劳动人民的身份,担忧着一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问题。
只是,二大爷也该知足,过年不能放鞭炮,说出来你会信吗?
好在,二大爷这岁数,怎么使劲地活儿,怕是也赶不上那好时候了。
不然,好容易捱到了,也得被气死……
二大爷把这六间大房子看了一遍,指着四叔的屋子说道:“你四叔那屋咋还不点灯呢?”
钱亦文笑道:“都在我妈那屋开会呢……”
“去把灯给他们打开。”二大爷吩咐着。
回到屋里,钱亦文对正在摆弄电视的四叔说道:“四叔,我二大爷可是点名批评你了哈……”
四叔停止了拨台,抬头问道:“又咋的了?”
“说你那屋没亮灯……”
“哎呀!忙活忘了。”四叔急忙往回跑。
年夜里,再节俭也得亮灯。
不然,当街路过的人,要是冒出一句的虎话来,说“这屋里好像没人”,你说你这一年心气儿能顺得了吗?
不一会儿,四叔又气哼哼地回来了:“你他妈都给我打开了,还折腾我一趟干啥?”
钱亦文强忍着笑,说道:“四叔,我嘴笨,没有你腿儿快呀!”
纪兰凤和好了包饺子的面,又抓起了一把毛葱,坐到了锅台前。
<毛葱:这边特有的一种葱,在其它地方都没见到。小于洋葱,更具辣味,很开胃,如果鼻子不通气,只需一口……家乡很多地方大面积种植,有人说是运往南方,成了方便面调料。>
钱亦文一边把老妈推回屋里,一边说道:“妈,我给你扒葱。
“一年就一回的春节联欢晚会,你可得看看。”
“啥会?”纪兰凤问道。
“春节联欢晚会!”钱亦文说道,“里边全是名人,都是大明星。”
纪兰凤一边擦着手,一边坐了下来。
心里边犯着嘀咕:啥明星不明星的,看他有啥用?
不当吃不当喝的,看他,比把饺子馅和得好点还实惠?
把一家人都安排到电视机前,钱亦文自告奋勇,陪闺女去了。
这个眼看着就两岁的小东西,也像模像样地穿上了大人的衣服。
近来,小家伙也掌握了一些新技能,比如说鹞子翻身、鲤鱼打挺什么的。
最拿手的,还得是仰面蛇行。
就在刚刚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就从草垫子上蹓跶下来了。
等发现时,已经蹿出去两米多远了!
头顶着墙,还在那往前努力顾涌着……
钱亦文时常坐在旁边,喜滋滋地看着。
看她小脖一挺,小腿儿一蹬,一点点蠕动着逃离那个草垫子。
当然,失败也在所难免。
扣斗子,是时常发生的事儿……
<扣斗子:形容钱大小姐由仰面朝天向嘴啃泥的姿势转换……>
钱亦文抱着闺女,前屋后屋地转着。
偶尔立起她小小的身子,让她远远地看一看电视画面,看一看电视机前的一张张笑脸。
春节联欢晚会,正在热闹地上演着。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电视前,饶有兴致地观赏着。
桌子上摆了几个盘子,装着花生、瓜子、糖果和水果。
柜盖上,放着一个大铝盆子,里面是一盆子凉水。
凉水里,是冻梨、花红和冻柿子。
东北的冬日,就是个天然大冰箱。一切能冻的,都可冻了吃……
四叔走过去,拿手捅了捅,几样“冰鲜水果”已经缓出了厚厚的冰壳子。
回头对四婶说道:“这好像是能吃了,你把冰砸一下,给大伙儿洗点吧。”
四婶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会去吗?非得支使我!”
“我要会,我还找你干啥?”
“我就不信了,洗个梨你都不会!”四婶一边瞪着四叔,一边起身。
纪兰凤笑道:“这可咋整,大过年的还五马长枪的……”
“我来我来!”二大娘抢先端起了盆子。
自己这伙儿人多,多干点活儿,心里踏实。
一家人啃着冻梨,看着晚会,但钱亦文对这晚会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后世的年夜,他宁肯泡一壶茶去窗边独坐,也不会去看这东西。
真正的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