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氏听完一时默然不语,她倒不是觉得萧玠的策略不可行,恰恰相反,她觉得若是萧玠的策略得以施行,还真有可能彻底将狄胡打残,从此再不能威胁到大宁的北方边关。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有些心生不忍,与赫连拓一样,她也在漠北大草原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对漠北的一草一木,以及对生活在漠北的狄胡人都还是有感情的。
她以前也觉得狄胡人可恶,每年冬天都南下去劫掠中原,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汉人惨死在他们的铁蹄和弯刀下……可他后面也发现,这些在中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狄胡人其实也大多是可怜人,他们也受那些狄胡贵族的剥削和压迫,一年到头也根本吃不上几顿饱饭……他们南下也是奉了那些狄胡贵族的命令,抢回来的战利品也大多被那些狄胡贵族夺走,他们自己根本落不到多少好处。
正所谓母子连心,一如儿子赫连拓,容氏既不希望有再汉人死在狄胡人刀下,也不希望汉人将狄胡人赶尽杀绝。
她心中更希望大宁和狄胡可以止戈为武,化敌为友,从此边境不再有战火,两国可以和平共处,甚至亲如兄弟。
虽然她自己心中也明白,汉人和狄胡人已经打了几百年,双方之间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轻易化解的。
迟疑了良久,容氏还是幽幽叹了口气,道:“民女身为汉人,又深受殿下大恩,本不该回绝殿下……只是,民女和拓儿也在漠北同狄胡人一道生活了近二十载,实在是心有不忍,还望殿下见谅。”
容氏的回答似乎早就在萧玠的意料当中,他并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能理解夫人此刻的心情,可夫人有没有想过,若是任由赫连涛继续再做这个狄胡可汗,统领狄胡,几百万狄胡人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夫人可想而知。”
一提到赫连涛这个名字,容氏整个人不由身躯一颤,她知道萧玠没有在吓唬她,毕竟一个能够狠下心毒杀自己父汗,逼死自己母亲的狠人,为了实现自己称霸天下的野心,必然会一次次发动对中原的侵略战争,最终让狄胡人和汉人都深陷无尽的战乱之中。
此刻她的心再次陷入一阵长时间的纠结和挣扎,良久,她隔着屏风深深看了萧玠一眼,问道:“不知大宁将来若是击败了赫连涛,又打算如何处置其他狄胡人呢?”
这无疑是一道送命题,若是萧玠满口答应将来可以对狄胡人网开一面,多少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只怕容氏也未必相信他的一套慷慨陈词。
可若是回答说将来会对狄胡人赶尽杀绝,以容氏的善良和对狄胡人多年的感情,是绝不会答应自己的。
不过这也没有难倒萧玠,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似乎有些飘忽,没有直接回答容氏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一直以来,交趾越人都对汉人心怀怨恨,反复无常,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可自从我奉父皇之命前往交趾平乱,交趾越人再未有过一次叛乱,夫人可知为何?”
虽然萧玠话题有些跳跃,但容氏并没有多问,只是顺着萧玠的话道:“还望殿下明示。”
萧玠淡淡一笑:“我跟交趾越人说,他们交趾人喜欢将人分为越人和汉人,视越人为同族,视汉人为敌人,却殊不知,恰恰就是这些与他们同宗同族的越人地主,侵占他们的土地,剥削他们的收成,残害他们的家人。”
“他们越人与汉人没有任何区别,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需要吃喝拉撒,汉人也需要吃喝拉撒;他们疼爱家人,汉人也疼爱家人;他们痛恨横征暴敛的贵族老爷,汉人也痛恨贪赃枉法的贪官污吏。”
容氏默然不语,但心中似乎却有所触动。
萧玠目光炯炯,继续慷慨激昂道:“越人如此,狄胡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狄胡人和汉人皆视对方是死仇,一心欲将对方亡族灭种而后快,可狄胡人天生就与我们汉人有仇吗?”
“不是的,是狄胡上层的那些贵族,他们将狄胡百姓视为奴隶,对他们横征暴敛,以至于大多数狄胡百姓生活困顿,一家人食不果腹,一到冬天更是没有半点过冬的粮食。”
“但那些狄胡贵族没有接济自己的百姓,反而告诉他们,南方的汉人富饶,裹挟全体狄胡人南下侵扰劫掠中原,历代中原王朝奋起反击,汉人和狄胡人就这样因为那些狄胡贵族的一己私欲,一打就是几百年,最终打成了不死不休的世仇。”
容氏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内心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毕竟萧玠的话虽然有些惊世骇俗,可细细一想却并非全无道理。
一直以来,汉人都是将全部狄胡人皆视为仇人,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居然有人将狄胡人区分为狄胡贵族和狄胡百姓,将汉人和狄胡交恶的原因都归结于狄胡贵族的贪婪无度上。
但容氏久在漠北,对狄胡的情况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正如萧玠所言,狄胡贵族的贪婪和暴虐比起汉人的贪官污吏有过之而无不及,漠北大草原虽然牛羊遍地,可大多是属于贵族的私产,不少狄胡百姓虽然终日放羊牧牛,一年到头却压根没吃上多少口牛肉羊肉,到了冬天更是不剩一点多余的存粮,可以说日子比中原的汉人百姓更凄惨。
若是没有这些狄胡贵族的剥削和压迫,狄胡百姓的日子想来也能好上不少,到了冬天也不需要再南下中原去劫掠汉人了,对于汉人和狄胡人而言都是两全其美的事。
萧玠静静等待容氏做出回应,他相信容氏一定会想通的,毕竟在这个充满剥削和压迫的时代,阶级矛盾是可以凌驾在民族矛盾之上的。
良久,容氏终于缓缓开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只对付狄胡的贵族,不残害狄胡的百姓是吗?”
萧玠点点头:“不错,我和父皇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要将狄胡人赶尽杀绝,而是只诛杀赫连涛这些野心勃勃的狄胡贵族,使汉人和狄胡人之间再无兵戈战事。”
顿了一顿,萧玠又继续说道:“夫人,汉人和狄胡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是时候应该停止这段血仇了。”
容氏闻言不由身躯一震,虽然隔着屏风他看不清萧玠脸上的神情,但萧玠的话却似乎有一股无法抗拒的魔力,使她一时有些恍惚,内心更是对此深以为然。
最终,容氏重重一点头:“好,殿下,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会劝说拓儿北上的。”
萧玠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隔着屏风对容氏施了一礼:“夫人深明大义,我萧玠替中原的汉人和漠北的狄胡人谢过夫人。”
容氏幽幽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什么深明大义,只是身为一个汉家女,又久在狄胡,她是真不忍心看到狄胡人和汉人兵戎相向,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