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被拖出去的当夜,谢行微站在院子门口,黄琦柔坐在屋中,手里摩挲着手臂,那里贴着一张膏药。
她目光看向了门外,外头谢行微一直站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行颖从外头跑了过来。
她面色惨白,贴在谢行微耳边说着什么。
谢行微身子一晃,谢行颖赶紧上前搀扶着她。
此时所有的安慰和劝解都变得无力。
她咬唇沉默着,看着谢行微的脸色。
谢行微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但她面上一点儿悲伤也没有。稳着身形站好之后,“我知道了。”
“你去做你的事吧,我也要回去当值了。”
谢行颖看着面无表情的谢行微,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点点头,“那我过去了。”
谢行微“嗯”了一声,转头准备回到屋子里。
走了两步,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谢行颖。
“颖姐儿,你往后一定要好好的。”
听着谢行微突然的话,谢行颖先是一愣,心中莫名有些慌。
“大姐姐,我们都要好好的。”
谢行微点没说话,沉默了须臾,道,“黄姑娘对我们有恩,你要谨记。”
听着谢行微的话,谢行颖沉默着。她只是单纯,不是傻。从前就算逃过灾难,但是因她不怕死亡,所以对救她的黄琦柔并不感恩。
头掉了也就碗大个疤。
看着黄琦柔委身金人之下,主动迎合,只觉恶心。
她自己无所谓,真要到了自己遭难的那一天,她一把剑就能刎了脖子。如今苟活,也不过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亲姐姐。
对于黄琦柔,嫌恶她迎合金人。就算救了她,但若是她对她感激不已,似乎又背叛了那些遭受金人糟践的大周女子和其他闺中密友。
但又的确感激她让大姐姐逃离了悲惨的结局。
从前黄琦柔只是她身前不起眼的官家女,身份高下置换之后,也不是靠自己本事的正经主子,而是金人的玩物。
她打心眼里瞧不起。
出生起便是贵女的她自有自己的骨气。国破家亡,只因她一个亲人被救就对甘愿沦落为金人玩物的女子摇尾乞怜,她做不到。
黄土里无数惨死的冤魂里,也有她其他的亲人。
比如她那跟着张叔夜出兵的亲哥哥……
金人糟践她的国家,杀她至亲,毁她家国,她怎忘亡国恨?
又怎么能在黄琦柔面前摇尾乞怜谄媚讨好?
但唯一或者亲姐姐又的确是在黄琦柔的庇佑下得以安然存活。
一时间谢行颖不知应该如何对待黄琦柔。万千的复杂情绪里,她只能装作不知冷眼相待。
现在知道了贵妃娘娘和其他宫中娘娘们,以及……皇上的下场,她庆幸黄琦柔当初阻止了姐姐过去。
谢行颖不说话,谢行微也不走。
直到看着谢行颖点头答应,她才回身向着屋子里走去。
黄琦柔坐在屋子里,即使听不到谢行颖和谢行微说什么,但也猜到了。
景明帝被抓过来极尽羞辱,在这里都传开了,没人隐瞒。
金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的天子是如何被凌辱的,恨不得广而告之。如今还将景明帝拖到外面当狗吠,她们两姐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黄琦柔没有说话,谢行微走进来,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黄琦柔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理会。
今日晚间谢行微不当值,她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走到了正在被侍奉着洗漱的黄琦柔旁边,跪了下去。
“姑娘,行微有两事相求?”她说着,额头紧紧贴在地板上,声音平静。
黄琦柔手里轻轻搓着胰子,“什么事?
“一事,待我死后毁了我的尸。二事,求姑娘替我照拂我妹妹一二。”
黄琦柔搓着胰子的手顿住,须臾之后又继续轻轻搓了起来。
金人若是泄恨,连尸体都不会放过。
黄琦柔没有说话,摆了摆手,将屋中的人都唤退下。
待关上了门,才低声,道:“金军愤怒,是因为我们的大元帅落入陷阱生死不明。”
“完颜大人出军的时候,带了十万人。”
“能让十万人都覆灭的军队……还照拂不了你妹妹?”
黄琦柔的话说得很含糊,但谢行微是聪明人,立刻便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能让十万金军陷入囫囵,让金军最高将领完颜南望陷入生死不明的境地,必然是强大的。
谢行微一直平静得如死水的眸光一颤。
她一直在意的,是谢府,是她的家人,是身边的亲人,是指婚了却未成亲的……表哥。
除此之外,似乎很少在意别的事了。
对她来说,虽然她自小被当做高门大户里的主母来培养的,当做王妃来教习,已是女子中的表率。
她是女子的表率,也是这世间规矩束缚出来的完美女性产物。
世间的规矩里,女子在家以父为天,家人便是一切。出嫁以夫为天,家人也是一切。
所以……宅院里的高墙早已斩断了她的目光。
但她终究是簪缨世族的嫡长女,很聪颖。仅仅是黄琦柔轻飘飘的一点,就明白了。
她仰头,如死水一般的目光颤颤,“是朝廷的兵吗?”
黄琦柔摇头,“是白家军。”
“荣国公府三姑娘,曾经金陵的女子,白酒儿的兵。”
谢行微蓦然瞪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白酒儿?!那个女子……?!!!”
黄琦柔“嗯”了一声。
谢行微身形一晃,是被震惊的。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她喃喃道。
所有的震惊慢慢化作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深深的震撼里,她愈发自惭形秽。
其中又带着难以阻挡的钦佩。
“她……竟然带兵了。”
“都是她的兵。”黄琦柔说道,摩挲着手指。
谢行微沉默起来,过了许久,脸色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真厉害啊。”
“难怪这么多年殿下都对她念念不忘。”她哝哝自语。
“好好,真好。”她不停喃喃,“有她在,颖姐儿往后路好走很多。”
黄琦柔看着谢行微,“那你呢?”
提到她自己,谢行微脸色倏忽平静下来。
“我是殿下未过门的妻,生死随他。”谢行微坚定地道,“他如今已过世,我绝不苟活。”
她长相温婉大气,本就是贵族的嫡长女,姿态品行都养得很好。现在就是跪着,也挺着脊背,骨头里都是傲气和倔强,以及坚定。
她目光温和地诉说着自己的结局,似乎在说一件很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