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追命”二字,仿佛一记惊雷当头轰鸣,令在场之人不约而同的一怔。
即便回万雷这种天不怕地不服,更不惧死的人,白眉倏然像两柄银刀夹紧,锋刃形的眉头聚拢,仿佛要削断自己的鼻梁骨。
他已入暮年,经历过狂风巨浪、沉浮起落,身经百战,双手更是沾满鲜血,早已看淡生死。
(何况他真的“死”过两回)。
雷动天连王小石都觉得头疼不已,方邪真则让“神不知,鬼不觉”这对顶尖刺客失手。
二人均没有彻底摧毁回万雷,似乎他这个人,只有老死才算彻底的死。
活着的人总是会遇上各种麻烦,而死人则完全不用担心。
回万雷面临的麻烦便是:追命。
他几位同门师兄弟,更是大麻烦。
碰上四大名捕,打或不打?
他拿不定主意。
他没有把握。
回万雷忽然犹豫起来,像正常老人应有的踌躇不决,举棋不定,连身上的杀气亦变得像微弱乏力,即将熄灭的火种。
“天堂有路他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二哥!依我之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厮一并干掉。咱们人多,还怕区区一个酒鬼不成?老二,你的意思如何?”
转眼间,回一铭凶相毕露,话是问向回万雷,眼珠却贼溜溜的瞄着皇甫云。
他话里的“咱们”,自然包括皇甫云。
此人与司空剑冠两度交锋,皆不处下风,且趁机将其击毙,胆识武功绝对胜过自己。
有他助战,追命纵有神通,断难敌过他们三人联手。倘若得胜,此役必定震惊武林,轰动天下,何其威风。
回一铭接着道:司空老狗都不在话下,怕他作甚?三对一,稳操胜券。
回万雷听罢,忖度间双眉一轩,心头一动,握拳道:追命屡屡破坏“妙手堂”大事,总堂主早有除掉此人念头。而且,他与姓方那煞星称兄道弟,同穿一条连裆裤,处处与堂里作对,着实可恶。也罢也罢!老夫新仇旧恨,正好一同先与他了断。
回一铭喜道:嗯,先结果追命,再去找姓方的算账,替二哥出了这口胸中恶气。
“回老,回堂主,对方来的可不止追命,还有冷血。此外,东方傲与提刑司大队人马也跟过来,咱们已折了几十个弟兄,眼下人手恐怕......恐怕不太够......”
回一铭面色倏变,斥责道:什么?冷血也来了,你干嘛不早点说?他们到哪了?离这还需多久?派人回总堂禀报了没?还有其他六扇门高手吗?
他越是问,心越虚。
越心虚,越没底气。
回叫好一愕,心中暗骂回一铭:自己急匆匆赶来通风报信,气未喘定话没讲完,你就抢先说起大话来。口口声声要干票大的,杀掉追命,我又不敢擅自插嘴,现在反倒惹得一身不是......真他妈的倒霉......臭秃驴一个,不就仗着有点辈分,就会窝里横。我呸!什么玩意儿!
“啪。”
他心里不服,却不敢言明。扬手朝右脸抽了一记嘴巴,低声下气道:小的该死,没把话说全,让回堂主误会,你莫动气!
“冷血果真来了?”
问话的人是皇甫云。
他问得心平气和,神闲自若。
回叫好揉着脸回答:绝不会错。我亲眼所见,他那柄剑太快了,我堂下两名组长,十一名硬点子,全部“过了桥”
(“过了桥”指过奈何桥,黑话死的意思)。
皇甫云一听,微讶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心忖:冷血在“油麻地”挡住“反三十六天罡”车轮战,苦斗搏杀陈化,身上挂彩,且伤势不轻,居然没事人一般现身此处,堪比战神下凡。怪不得人言“四大名捕”中作战最勇猛,生命力最强,意志力最坚,首推冷血。
真是名可怕的劲敌。
回万雷问:他们从哪个方向来的?
回叫好即答:“金叶赌坊”。
回万雷再问:那“兰亭”呢?池家的人不是也该在那里?他们没有撞上追命?
回叫好略一顿道:洪三热与七发禅师已经撤了。
“妈的!”回一铭怒骂:我就料到池家这群兔崽子靠不住,有草吃屁颠屁颠的蹦跶来。一见形势不妙,溜的比兔子还快。
回万雷哼道:鼠辈!
回一铭想了想道:追命和冷血,外加一个东方傲,这有点棘手啊!要不......
他嗫嚅不语,暗中观察皇甫云的反应。
皇甫云抬首,仰望天穹道:要下雨啦!与其淋得一身湿,不妨暂且避避雨,待雨过天晴,再做打算。
回万雷一愕,反问:你想走?
皇甫云淡淡一笑道:葛玲玲与司空剑冠皆已身亡,“千叶山庄”覆灭。我们此行已算大获全胜,何不趁势落蓬,见好就收。
回万雷问:你怕了?
皇甫云点头道:嗯,我岂能不怕!四大名捕一下子来了两个,难道你们不怕?六扇门与提刑司都是官府中人,“妙手堂”势力再大,远没到和衙门公然叫板的地步。一旦动起手来,有所不妥,谁来承担后果?谁又承担得起后果?
“没错没错!总堂主没发话,咱们还是别擅作主张,轻举妄动。”回一铭话锋又转道:老二,我可不怵什么狗屁名捕。眼下大事已办妥,先回总堂复命要紧。至于追命冷血嘛......暂且先留他俩狗命,日后再取不迟。
回万雷沉吟道:呃......话虽如此......可葛家的账本,房契田册,地租文书,放印子钱的借据,典当簿都没拿到,这回去如何交差?
回一铭道:老二啊!那些劳什子算个啥?葛家一垮台,长期与其有生意来往,受其庇护的乡绅商贾们,是不是要改换门庭,另寻靠山。不然他们的买卖,谁来照应?他们的场子,谁来镇住?他们的身家性命,谁来保护?生意人最看得清局势,哪条道能走,哪根枝能攀,哪个庄能押,他们岂会不知晓?咱“妙手堂”在洛阳“局红腕粗”,要地盘有地盘,要人有人,谁敢和我们“乌龟撞石板,硬碰硬”?就凭“兰亭”、“小碧湖”这两家,那差的远嘞!何况,总堂主在京城朝中有王相公罩着,连温晚亦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所忌惮。老二,你就瞧好吧!以前跟着葛家混饭的,都要乖乖到回家来啃富,那银子还不是似流水一般“哗哗”的涌进门。
“嗯......好像在理!这么说......”
回一铭抢声道:还说啥呢?我会糊弄你吗?现在事不宜迟,赶紧滑脚走吧!
“恕在下不奉陪二位,你们接着商量,我先行告辞!”
话音一落,皇甫云腾身跃起,翻上厅堂东南侧的飞檐,旋即一纵一掠,似朵浮云飘出几丈远。
回万雷见状,亦不再犹豫,冲着回叫好道:扯呼,快滑。
回叫好立刻摘下腰间的唢呐,这正是他的兵器:一吹就叫,一响便好。
他鼓起腮帮子,整张脸胀得犹如大蟾蜍,对着唢呐使劲一吹。
一阵刺肺挠心的怪声回响天空,仿佛有几十只公鸡从天坠落,在拼命挣扎啼叫,却因惊吓过度而变了音。
倏地,回万雷与回一铭已不在院子里,回叫好紧随其后离开。
“千叶山庄”各处妙手堂弟子,在听到暗号后,亦是纷纷撤退。
故而,追命并没再遇上任何阻拦,很快便赶到了。
他一眼瞧见满地枯叶大多被鲜血染红,以及死状惨烈情景。
有葛玲玲,司空剑冠,上官风雨等人的尸首,以及一只被困铁笼的鹦鹉。
“太迟了!太迟了!”
“神灯”哀鸣两声,留恋不舍的盯着葛玲玲。
追命环视四周,徘徊一圈,试图寻找是否有幸存者。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与眼力,很快便有了答案。
无一生还。
他缓缓地垂下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脖颈之上,令其难以抬起。
他默默地垂着手,手掌无力地耷拉着,好似抽了筋,拆了骨失去生机。
饱经风霜的脸庞,如同一幅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画卷,每一道皱纹都诉说着他的艰辛和沧桑。
深深凹陷的眼眶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无奈,更像是一种被命运捉弄后的屈服。那微微颤抖的嘴唇所传递出的,也不只是懊悔,而是对无法挽救现实的迷茫。
追命紧蹙的眉头,以及眼底深处逐渐燃烧起的怒火,则是他悲愤交加,痛心疾首的真实写照。
蓦地,惊雷乍起,天空遽然下起雨来。冰冷密集的水珠,狠狠砸在追命身上,凛冽刺骨的寒风,无情的抽打追命。
片刻后,冷血顶着风雨奔来,他剑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森寒的剑,比乌云里的闪电更亮。
他望见追命呆立在泥泞的地面,瓢泼大雨和到处飞溅的水花,让其身形变得逐渐模糊。
冷血本想喊“三师兄”,可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
很快,他便看不清追命,然后就一点都看不见。
师兄走了!
冷血握剑的手变得僵硬,表情变得僵冷,乌黑的湿发贴在脸上,映衬着苍白的面容。
倏忽,雨势骤裂,水帘被一道银光分隔成两层。剑已插回到冷血腰间,雨水又恢复如初,连成一片。
长乐街。
追命淋着雨,一直走。
漫无目的的走,经过一处处空荡的街口,一座座冷清屋舍。
他取下身上的酒葫芦,使劲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丝毫动静。
追命长叹一口气,正欲将酒葫芦往地上摔去,忽然听到有人喊话。
“酒鬼!”
追命的手顿住,朝着声音来源细看。
只见,街边有家酒馆,二楼的窗前有位妇人正向自己挥手示意。
“真是你啊!我们又遇着了!”
追命眼睛一亮,失声道:是你!
那妇人见追命认出她,莞尔一笑道:酒鬼,我这里可有好酒,你不来尝尝吗?
追命与李清照对视,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李清照道:还愣着干嘛?难不成你戒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