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
风乱。
大雨将至。
两记闷雷乍起,犹如老天爷卧眠云端间打着呼噜,时而有闪电刺破乌云,仿佛银色长蛇在黑水潭里蜿蜒潜游。
回万雷撤掌,收势,身形如山,通体覆裹一层怖人的杀气。
他眼神非常空洞,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墨色眼瞳阴冷得令人头皮发麻。似乎回万雷目光所及之人,即将被阴曹的牛头马面索拿,要去黄泉地府走一遭。
转眼再看,司空剑冠缓缓往后仰倒,胸前的青铁杖已然消失。浓稠的血水顺着惯性猛的向上喷溅,形成一道令人触目的弧线,随即迅速四散泼洒,犹如猩红色的暴雨倾盆而下,瞬间打湿地面。
血像灌注灵魂一般,全部流向“巨阙神剑”剑鞘的方位,宛若被无法预知力量所召唤,即使是死,也要同归。
剑,早已毁。
人,今亦亡。
死亡是桩司空见惯的事。
倘若死者是司空剑冠呢?
或许迥然不同。
因为杀掉司空剑冠,足可震动洛阳府,乃至整个京西路武林。
这是桩大事,更是件难事。
不是谁都能办到。
不是谁都敢去做。
可事在人为尔。
第一次,他为了救葛玲玲,斩杀上官风雨,背后硬受皇甫云偷袭。
伤重。
第二次,同样替葛玲玲解围,肩膀挨了回万雷一掌。
重伤。
第三次......
没有伤,只有死。
皇甫云不会让司空剑冠再有机会撑到下一次......
他人在丈外,拄着铁杖,目送对手倒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诡笑。
笑意里透着邪念。
“好霸道的掌劲!”皇甫云转睛斜睨回万雷,又继续道:能将“五雷轰顶”运用到此等威力,恐连“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未必有之。纵观天下唯有“六分半堂”的雷动天,以及“妙手堂”的回老先生方有这身手。“破军”大名,果不虚传,在下佩服!
这是恭维话,亦绝非虚言。
“五雷轰顶”是门硬功夫,练习的雷家弟子不在少数,不乏苦练大成者。
而修为能达到“一雷响,二雷震,三雷动,四雷破,五雷封天”,不过寥寥几人。
其中“六分半堂”就占据两席,已故第一任总堂主雷震雷,现任二堂主雷动天。还有“封刀挂剑堂”总护法雷禺。
雷家与回家曾有过交集,“天狼”回亿雨曾亲赴江南,以“回天乏术”中几门上乘武学,换来“五雷轰顶”功法。
“妙手堂”五大元老:回亿雨,回万雷,回千风,回兆电,回一铭均修练过“回天乏术”,所擅长之处,则各有千秋。
回万雷听闻,极不屑的冷哼一声:杀掉司空老狗的人是你,又不是老夫!有什么好佩服的?我担受不起!
他开口说话时,眼珠子纹丝不动地嵌固在眼眶之中。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射线,毫不偏移和闪烁,使其愈发令人不寒而栗。
皇甫云听得出回万雷语气非常不满,对自己充满抱怨,甚至有些敌意。
他识趣,更识时务。
但他并非俊杰。
虽说自己隶属王黼麾下,但“反三十六天罡”实为负责行刑,暗杀工作。远比不上陈化在朝廷身居要职,势高权重。
皇甫云的身份,实力与回家天壤之别,不可同论。
他惹不起“妙手堂”。
至少,目前惹不起。
此外,皇甫云要求仕途,苦无显露头角之时。正巧王黼欲博皇帝欢心,“玉玲珑”是次上位良机,所以需借“妙手堂”这把梯子踩踩脚,爬爬高。
论武功谋略,心机手段,自己绝不输陈化,所欠缺的就是机会。
反之,回百应也想利用他来助其争坐“洛阳君”的宝座。其次,从长远考虑,皇甫云得了回家好处,自然心存感激。比起官场上混迹多年,羽翼渐丰的陈化,更容易驾驭掌控。
皇甫云见状,赶忙笑道:回老过谦了!若没你那一掌,我岂能轻易得手?在下只不过捡了个大便宜,哪有多大本事。论功劳,回老当记首功,实不为过。
“是吗?”
回万雷轻轻耸动稀疏的银眉。
“自然!”
皇甫云点头,表情诚恳。
“当真?”
回万雷满脸皱纹,蓦然舒展开来,褶痕随着脸肌撑张,像是抛出一张渔网。
“自然!”
皇甫云微笑,神色恭敬。
回万雷没有再问话,身上的杀气渐渐褪去,目光流露出一丝阴冷的得意。
忽然有人发问。
“二哥,你咋来了?”
方才惊心一瞬,动魄一刻,回一铭并没参与围攻司空剑冠,而是有更要紧的事。
擒住葛玲玲。
回一铭犹如猎豹般迅猛,精悍,一纵身已绕过战团,堵截葛玲玲去路。
他站姿很稳,神态笃定,仿佛对方已是口中猎物,脱身不得。
而葛玲玲失魂落魄一般,木楞当场,双瞳凝视司空剑冠的尸首。
静静的。
凄凄的。
额头几缕乌发垂挂鼻尖,眼珠湛蓝,眸光却是忧伤的......
她没有流泪。
眼睛流露的是悲,是痛。是万箭穿心时的凄惨,是撕心裂肺般的绝望。
葛玲玲不再挣扎,没有反抗。
她放弃了。
回万雷亦不理会她,瞟向回一铭:我不来,尚不知你要磨蹭到几时?如此周密安排,竟拿不下这老狗和那娘们,枉费我替你牵制外围兵力,真是急煞我也!
“真够窝囊的!”
回万雷又补了一句。
“二哥,你这话可不中听!并非我不卖力,是上官风雨这家伙掉链子。紧要关头出手犹犹豫豫,拖拖拉拉,才让他们有机可乘。我险些受他连累,丢掉性命。”
回一铭边说,皇甫云则淡淡一笑。
真正“犹豫拖拉”的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但他没必要说破。
上官风雨死了,他与其一没交情,二无利益,何苦为死人去得罪活人。
回一铭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甫云既已将功劳让与回万雷,自然肯卖回一铭个人情。
聪明人懂得:见什么人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当哑巴,什么时候当瞎子聋子。
回一铭领情,则好。不领情,亦无碍。
“没用的东西,死了活该!回家又不是没人,总堂主怎么会重用这种废物。误了大事不说,更丢了“妙手堂”在武林的脸面。”
回万雷看着上官风雨的尸体,嘴里发泄着心中不快。
他说得是气话,又是心里话。
回万雷有私心,也是为了回家。
“正是,正是!外姓人,不可信......”
回一铭忽然语止,双手合十,望向皇甫云道:小僧方才所言,并非所指先生。切莫往心里去,引起误会,善哉善哉!
皇甫云笑道:大师宽心,在下明白。
回一铭道:如此甚好!那咱们赶紧把正事办了,早些回总堂复命,以免迟则生变,又起事端。
皇甫云点头道:有理。至于葛庄主嘛......在下便做个旁观,功劳由二位平分,与我无关。
回一铭一听,心中窃喜。
司空剑冠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相比葛玲玲就是好捏的软柿子。
这桩大功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回一铭对着葛玲玲道:葛庄主,念你是女流之辈,小僧不愿动粗。你赶快把账簿,名册,地契房契,银库钥匙都交出来,凡事好商量。倘若不从,吃尽苦头,休怪我与二哥手重。
葛玲玲没有回应,仍是默默注目于地面。
回一铭又道:葛庄主,给个痛快话!你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把葛家全部家产交给“妙手堂”,你也有好日子过!事先,咱们总堂主发过话,要娶你做姨太太。葛庄主就当是出份陪嫁,以后细心伺候总堂主。服侍好了,你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美哉?
“呸!要将家业拱手相让,做梦!要我委身与回百应,休想!你们这群无耻之徒,满嘴喷粪,臭气熏天,猪都比回家的人香点,干净些!葛家门楣,岂容尔等玷污。”
“说得好,讲得妙!宁死不从!”
“神灯”在笼中,叫了一声,恰似喝了一声彩。
“你......”回一铭面目睚眦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臭娘们,真当自己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小僧眼里,你不过是任人玩弄,供人取乐的婊子罢了,神气什么!
葛玲玲斥道:婊子也比你强!你只是回百应的狗而已,除了摇尾乞怜,狺狺狂吠,你又神气什么?
“妈了个巴子!牙尖嘴利,老子马上就干了你!”
回一铭肝火大动,本性已藏不住,他不再称自己“小僧”,而是“老子”。
他真想去干葛玲玲。
不是干掉她。
是“干”她。
用原始的方式。
他喜欢的方法。
葛玲玲在洛阳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倾慕者众多。尤其可贵的一点,她出身名门大家,地位尊贵。而惜惜,梦梦皆是青楼女子,名份上矮了一头。
偏偏回家的人,都有个恶习:淫乱。
回一铭尽管出家,亦不例外。
他削发为僧,亦是无奈之举。皆因年轻时吃了官司,犯了重罪,为避难消灾,才去“藏海寺”,捐了个度牒当起和尚。
回一铭恶习难改,不守清规。此时的他怒火中烧,欲火愈旺。像头饥肠辘辘的饿狼,张牙舞爪般扑向葛玲玲。
倏地,葛玲玲俯下身子,就地一滚顺势起身,一双纤纤玉手已拾起“巨阙”剑鞘。
本来悠然自得的皇甫云,惊声道:不可!
“噗”的一声,血光一闪。回一铭则是吓了一跳,连忙收住前冲之势,倒掠退去。
皇甫云摇头叹息,回万雷则皱了皱眉。
只见,葛玲玲将厚重的剑鞘,朝着她印堂猛拍一下,眉心自额顶瞬间砸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额骨遭受重击而四分五裂。
她呜咽半声,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掐住,只吐出“放白”二字,那娇柔的身躯如同失去支撑,直直地向前倾倒下去。
“砰”的一记闷响,葛玲玲重重地摔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一大圈枯叶。原本明亮璀璨的蓝眼睛,忽然变得黯淡无光,像两枚蒙尘的宝石,失去往日的神采与灵秀。
黄叶漫天,凌乱纷飞,像无数蝴蝶在跳一场凄美的绝舞。
她以自尽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同时宣告“千叶山庄”的彻底覆灭。
或许这种方式对葛玲玲来讲,是种解脱。
她不必在权利的旋涡中尔虞我诈,不用在江湖的是非里苦苦挣扎。
她一直都很累。
女人要做成大事,往往比男人要困难的多,所付出的也越大。
一旦失败,也越惨重。
江湖上已没有葛家,但“女公子”的传说会流传下去。
回一铭愣了愣,跺了跺脚道:这贱人,性子真够烈的,居然死都不怕!
回万雷道:她死了倒也好!免得总堂主将来为她所迷惑,早晚要出事。
皇甫云接话道:不错!红颜祸水,自古屡有先例。况且葛玲玲非比寻常,是会翻出惊涛骇浪的红颜,这种女人不碰为妙。
回万雷“嗯”了一声,忽然有人慌慌张张奔进院子,边跑边喊:坏事了!坏事了!
回一铭仔细一瞧,来人是回叫好,他面色一沉问:坏你妈的事!老子这里都摆平了,你瞎咋呼啥?
回叫好上气不接下气道:追追追追......追追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