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太爷将所有事情一一说了。
心如死灰是什么样?六老太爷如今总算知道了。
半响,他的目光越过坐在他炕边的二老太爷,眼神儿定定的看着两个孙子,仿佛不认识他们一般。
“爷!”
张知盛心里一慌,眼神儿不住地躲闪,立时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知茂比他好点。
他到底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算是见过世面。
可时间一长,他被这么盯着仍是感觉心里发毛。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对,算是对不住祖父。
可能怎么样?
那是他亲娘啊!
已经填进去一个祖父了,总不能再赔进去一个亲娘吧?
毕竟祖父虽然劳苦功高,他娘这么多年不是寡妇甚是寡妇更不容易。
他还没好好孝敬她呢。
“爷!……”
想了想,张知茂双膝跪地跪下。他想求情,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张不了嘴。
孙子的心思,祖父会明白吧?
六老太爷惨然一笑。
心里自嘲:
“竟然没有只言片语?哪怕说两句好话儿哄哄他,难道真就那么难?
呵呵!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何还不死心?
看看,这就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抚养长大的孙子!
你说你那时候脑子里是不是都是浆糊?
要不然怎么非得对人家那么贴心贴肺?
你说,你对他们再好又怎样?到底人家最亲的,还是自己的爹娘老子。
在人家心里,你又算什么东西?
哈哈!……”
都活了这把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什么看不出来?
二老太爷见不得自家兄弟这副惨样,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老六,你想啥呢?这都啥时候儿了?
你都成这样儿了,伤害你的人就那么放着?
还有那么多事儿要你点头交代呢,就没个章程?
你说你,咱兄弟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还有啥怕的?往日里,你可比你二哥我精明会处事儿。现在咋一点儿都不利落了?
赶紧点儿!别临老了,临老了,让人家小瞧了咱们。”
“爷!”
二老太爷这么一说,张知盛也跪下了,兄弟两人一起祁求。
就希望六老太爷看在他们的面上,开口时能再次放过他们亲娘。
张薛氏躲在人群后,想硬撑着又害怕;想求饶,又放不下架子,也张不开嘴。
只把她急着心急火燎的,不知什么时候脑门上出了一头汗。
她胆战心惊、度日如年的等待着六老太爷把她打入深渊。
六老太爷最后又看了看他们一眼,便扭过头不想再看。
从此后,他们两清了。
“二哥!”
他费力的费力的抬起右手指指炕上的原木箱子:“替我把里边儿的那个雕花木的盒子取出来。”
二老太爷应声:“好”,扭过头看了看,他长子山大伯便越过人群,拖鞋上炕上开箱,找了找,片刻把盒子取出来了。
“六叔,给!”
六老太爷却没接,让他直接给他父亲。
二老太爷也没推辞,这些都是小事儿。
这么多人盯着呢,他也不能贪了。
况且,老六总不能无缘无故的给他一个空盒子。
他知道重头戏来了。
果然,只听六老太爷开始交代后事了:
“我这一辈子有幸识文断字儿。不敢说读遍圣贤之书,考取功名以慰父母之心还是有的。
可惜时不待我,命运不济!
好在总算有子有孙,孙又有子,后嗣不绝,也算对得祖宗家族,不至于让他们连个烧纸上香的人都没有。
他们,也这么大了。
对他们,我没什么放不下心的。我去后,家中的一切都归他们。
至于他们怎么分?让他们自个做主,我这个老不死的,也就不讨那个嫌了。”
虽然他没指到底是谁,但在场的都知道‘他们’指的是张知盛,张知茂兄弟。明摆着六老太爷不想提他们的名,自然没人儿那么没颜色的非得挑这个刺。
反正六房家财又到不了他们手里。
六老太爷歇口气,又看着二老太爷手里的盒子,交代起第二件事儿来。
“这个盒子里是我这些年零星赚的棺材本儿,以后,我的……就从这里边儿出。”
二老太爷点点头:“好”。
这盒子也没上锁,他直接打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数了三遍,一共二十四两二钱,都没异意。
二老太爷飞快的大致算了算,嗯,办一场热闹的大丧事倒是够了。
嗯!老六还不算太傻,知道给自己留个棺材本儿。
要不然,说不得就闹笑话了。
六老太爷却不住地苦笑。
他这辈子挣的钱不说多殷实,可在这村子里面儿也算数得着了。别的先罢了,就这回带回来的就不少。
可是一醒来哪还有半点儿钱影子?
谁收起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
就这么迫不及待?现在连提都没提?
他又交代张薛氏推他一事:
“我都这样了,也别怨谁。这就是命!”
他不想再跟谁牵扯,准备放张薛氏一马。
“二弟!”
六老太爷不甘心:“这怎么行?先不说你的罪白受了,你的命白丢了这些。
只这事往大了说可关系着国法家规呢。
我们张家还要一代代往下传呢,若不严加惩处,岂不是让人有样学样。
依我说,她这样的休了都不为过。”
六老太爷虚弱的摇摇头,坚持:“罚了又如何,我的命还能赔回来。
二哥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六弟……”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苦主又这个态度,六老太爷无可奈何。
一扭头儿,别扭道:“随你。”
六老太爷眼里蕴了眼泪,到底是兄弟。
他心里暖和了点儿。
还有最后一件事儿。
“四丫……过来!”
他扭头儿看下人群,面前地上的人儿,不约而同的往旁边儿让了让,直到让出了一条路。
高四丫站在角落里,有些不敢上前。
刘二女在背后用力的推了她一下。
她方磨磨蹭蹭的越过人群,来到床前,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像小孩儿一样嚎啕大哭。
“爷,都怨我。都怨我。……”
六老太爷欣慰地笑了。
不管咋样,还是有一个人儿,为他真情实意而哭的。
“憨儿憨儿,说啥傻话呢。
别哭了!
再哭,我就不高兴了。”
高四丫哭声戛然而止。
因为太用劲了,有些打嗝,再加上哭的鼻涕都出来了,真是不好看,也称的人儿越来越傻了。
她这样儿,别人还会嫌弃。
六老太爷却不会——没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既然都是自家孩子了,他怎么也得为她打算一番,才不枉他们祖孙一场的缘分,对吧?
打定主意,六老太爷跟二老太爷话家常,声音也不再冷冰冰的。
他看着高四丫:
“这丫头自打来了这家里,没享过福光受罪了。
我在时,好赖还能回护一二。我去后,她恐怕就没有什么活路了。
这可是一条人命,这不是造孽吗?
如今趁大伙儿都在,趁我还有一口气,我做主,就让她归宗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也算大功德。”
“这咋行?”
张薛氏自打二老太爷不追究她的罪过、不惩罚她后,整个人犹如活又活过来了,精神头儿也足了。
正无所事事呢,事儿来了。
也许是真无聊,也许是有经验。几乎是六老太爷刚说完,张薛氏就第一个清醒过来,跳出来反对。
“公爹是不是忘了她高四丫是啥上不得排面的东西了?
那我给你提提醒。
她高四丫,说好听点儿,俺给她面子,她是咱家的长子嫡媳。
说难听点儿刻薄点,她不过是几斤粗粮、小米儿换回来丫头,打骂生死都由着我。
俺也活了快半辈子了,在这五姓村,还没听说过把换来的丫头再归宗的。
可见公爹你糊涂了!
您是长辈,俺跟你计较不过来。只可怜了俺的茂儿,好端端的连媳妇儿都要丢了,传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这还是亲祖父呢。哎呀!就办这事儿?……”
眼见张薛氏说得越来越过分,二老太爷和本家的人就要看不过去。
张知茂赶紧隐蔽的拽拽张薛氏的衣裳,打断她的话——既是打圆场也是示弱:
“娘,你别这么说,快给祖父赔不是。
谁不知道祖父他老人家自来是疼我们这些儿孙的?
唉!也是我这个做孙子、做丈夫的无能,要不然爷他老人家何至于如此?”
他又对着六老太爷一脸感激不尽的道:
“爷,我知道你是最疼的孙子的,所以你做什么决定,孙子都赞同。
只是,不是我自个觉得自己脸大,要替自己说话。
而是不管咋样,到底夫妻一场,我实在为四丫担忧。
我知道你一定说我狡辩、危言耸听。但说实话,不管以前家里对四丫咋样,这么多年她总是平平安安吧?
人心难测,您就那么肯定她再走一门能好过咱家。万一……”
张知茂除了在亲娘身上,其他时候,也不是那么没脑子。
起码六老太爷就觉得,要不是他要死了,他一定被他说服。
可惜!
这么一会儿的,高四丫也听出来了,哭的撕心裂肺。:
“爷,我不离开咱家,你别让俺走。”
六老太爷心里难受,差点动摇本来的念头,死劲摇摇头,强逼着自己硬起心肠,斩钉截铁的道:
“不行!憨儿啊,你若真当我是你爷,就听我的。
我不会害你!听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