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锦绣坊,汇升典当。
今日典当行关门关得格外早,刚到午时,门外就挂上了打烊的牌子,谢绝客入。
时至午时三刻,在锦绣坊无人注意的小巷里,一名穿着灰色布衫的瘦小侍卫带着一名系着披风戴着黑色帽兜的高挑客人从汇升典当的侧门快步闪身而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汇升典当的后院,径直上了二楼。
走到一扇紧闭的屋门前,瘦小的侍卫停了下来,回过身对黑衣的客人鞠了一躬,随后替客人推开了门,自己则侯在了门外。
黑衣人从帽兜下抬起了眼向屋内看去,屋里的光线并不明亮,一个男人坐在左手边的宾客位置上,主人的座位反倒空了出来。
窗外透进来的光在他的面颊上斜切出一道光影。他的眉眼隐在黑暗的阴影中,下颚分明的棱角和唇上那一圈浓密的小胡子则在午后的阳光中散发着一股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男人看到来人,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对方行了一个礼。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摘下了帽兜。帽兜摘下的一刻,守在门外的小侍卫在她身后悄然关上了屋门。
“许久不见了,陶统领。”叶倾怀一边说着,一边解去身上的披风,径直走到陶远身边的主位坐了下来。
陶远跟着坐了下来。
他坐的动作有些僵硬,并不似叶倾怀印象中那般轻盈利落。
叶倾怀上下打量了一下陶远,发现他左侧小腿的裤腿看起来似乎比右腿宽了一圈,里面像是缠着什么绷带和夹板。
“你受伤了?”
陶远顺着叶倾怀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腿,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前几天和顾府的暗卫发生了点冲突,不碍事。”
他说得轻松,叶倾怀心中却紧了紧。
陶远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能让他挂彩的绝不是一般人。更不要说他还是鹰卫的统领,有那么多手下护着他。
叶倾怀先前在沈归荑带来的呈报中看到鹰卫最近一个月频繁折损人手,不过那终究只是纸上的数字,如今看到陶远的腿伤,她才切实感受到了压力。
“顾世海那边的暗卫,现在什么情况了?”
陶远眸色暗了暗,道:“他们在京中深耕多年,暗桩埋得很隐蔽。一开始是我大意了,栽了几个跟头。不过现在好了,锦衣卫的情报网被我们捣毁之后,他们十分被动,后面应当还能揪出他们不少人来。陛下放心,不出一年,属下会让顾府无人可用。”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虽然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一抹阴鸷闪过。
叶倾怀与陶远相处了这半年多下来,对他的性情多少有几分了解。
他这个人对权力和钱财都不甚上心,平素看起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却很重情义,对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些鹰卫更是十分地护犊子。此次与顾府的暗卫交手,他折了不少人进去。叶倾怀知道他这次当真是着了恼动了真格,要跟顾世海的人死磕到底。
叶倾怀点了点头:“待许宥行那边理顺了,你可以把你的人安排进锦衣卫,以后那边也由你说的算。”
陶远低头道了声谢。
叶倾怀又看了一眼他的小腿,道:“事缓则圆。陶统领,朕和你一样想除掉顾世海的暗卫,但朕不希望看到你为此而搭上自己,朕还有许多事要靠你去做。”
她顿了一下,进入了正题:“昨天颍州来报,说陆宴尘反了。”
陶远显然是刚得知这个消息,他有些惊诧地看向叶倾怀,一时没有说话。
“你现在没有人在盯着陆宴尘吗?”
“还有一个人在他那里,但前几天来信说陆宴尘暂时离开军营了,他没有跟在身边。”陶远答道。
叶倾怀蹙了蹙眉,道:“你派个得力的人去颍州庆县,朕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陆宴尘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能走的开,你就亲自去。朕感觉颍州的事情并不简单。”
“庆县……”陶远忖道,“盛京到庆县,最快也要一天一夜。陛下什么时候要答复?”
叶倾怀叹了口气。
昨晚兵部将颍州叛乱的事情捅开后,内阁也不再藏着掖着,今早朝会几乎完全是围着这件事在争论。
朝臣们几乎是一边倒地建议快速平乱,仿佛此事多拖一天就会对大景的国力造成不可弥补的巨大创伤,叶倾怀虽然硬是扛着一众臣子的压力坚持要求颍州军不可擅动,处理叛乱以和谈为主,整个早朝叶倾怀舌战群儒说得口干舌燥,感觉像是在跟整个朝廷对抗。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陈党和顾党在一件事情上如此统一战线,着实令人头疼。
照这个局面下去,叶倾怀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
“五天。五天后先告诉朕庆县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其他的事情慢慢再查。陆宴尘与朕的通信已经断了十几天了,朕恐怕他的情况不会好,你多派几个人去。”
陶远点了点头,随即问道:“若是他当真反了呢?”
叶倾怀呼吸一窒。
从看到陆宴尘叛乱的军报开始,叶倾怀想过无数种可能,她怀疑过这是顾世海的圈套,也想过或许陆宴尘在颍州得罪了当地州府,她甚至揣测过陆宴尘是不是被抓了所以迟迟没有来信。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这一切本就简单得如明面上看到的一样——陆宴尘是当真反了。
这一年多来在朝堂中养成的思维习惯和政治嗅觉,让她在察觉内阁的异常举动时,下意识地便认定陆宴尘在这场突然爆发的叛乱里是一个受害者。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叶倾怀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就是自己对陆宴尘的信任竟已如此深厚。
叶倾怀抬头看向陶远,像是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信息来。但陶远只是很平静地回看着她,仿佛刚刚只是随口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叶倾怀收回了目光,忖了一会儿,道:“若是他反了,朕也要见到活着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