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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珂哪里愿意让他受一丝损伤,伸手就要推开他,纳兰述一侧身让开她,走到丑福的另一侧。

丑福睁开眼,看看两人,叹息一声,道:“统领,当初承你救命之恩,丑福这条命,原本早就打算卖给你,不想后来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脱,已经算是毁诺失信,如何能要你再为我挡刀?统领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又转向纳兰述,“大帅,请珍重有用之身,不必为我这个罪人有所怜悯。”

君珂平静地看着他,“丑福,当初把你从刑台上救下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脱,也要问我同意不同意,现在,我不同意。”

纳兰述则笑了笑,“罪人?若说你有罪,那也是该尧羽来背,你是为了助我尧羽,才会出这事,我没有眼睁睁看你去死,自己干站一边看热闹的道理。”

“是!”尧羽卫们立即从人群中挤过来,“我们也算一个!”

铁钧默然上前一步。

钟元易犹豫了一下,也迈动步子,一边悄悄瞪自己那个探头探脑的儿子,低声骂,“这也是你掺和的?滚一边去!”

几位将领一动,所有士兵齐齐上前一步。

黄沙城的罪徒没有动,却都抱起了膀子,斜睨着云雷军,大有“你们敢当真我们就敢杀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顿时勃然变色。

“说得好好的事,你们这是要毁约吗?”舒平手按在腰间刀鞘,冷然环顾四周,“好啊,很好啊,什么但求解脱,什么情深意重,说到底,还是想将我们留在这里,斩草除根!”

“大帅!统领!兄弟们!”丑福原地转了个身,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再抬起时已经满面鲜血和尘土,“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为我轻掷性命!我真的毫无怨尤,六万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终于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众人沉默看他,有人唏嘘着背过脸去。

热泪滚滚落下来,将丑福脸上的鲜血和泥土冲刷成两道鲜明的沟,他痛苦得肌肉扭曲,眼底光芒莹莹,“兄弟们一路护持,生死与共,危难当头依旧不丢下我,此番恩德,在此谢了,来生必报!但现在,求你们成全我!”

求你们成全我!

一声恸喊震得尘土浮扬,君珂叹息一声,轻轻道:“大家都退下吧,冷静些。”

纳兰述挥挥手,众人无奈叹息一声,默默退开。

若能以武力解决,何至于如此?恩仇化解,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需要牺牲,需要耐性,甚至需要时间和机缘。

宽恕,才是恒久忍耐。

“还是我们两人。”纳兰述淡淡道,“作为全军统帅,与丑福共担此责。”

“找死也随你们。”舒平咬咬牙,他也不愿意在此处火拼,冷然看了所有人一眼,将叠起的签条往盒子里放。

“且慢。”君珂忽然道。

舒平手顿住,怒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请把签条分开往里放,”君珂道,“不要叠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舒平咆哮,“你以为我们在你这神眼面前,还会下阴手?”

君珂默然,纳兰述却淡淡道:“人在仇恨驱使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

“胡扯!污蔑!”舒平气得浑身发抖,原地咬牙忍了半天,才把签条分开,捏着签条的手指,关节发白。

他把签条都分开,每张签条叠成方块,看不到里面的字,随即再次要将签条放进签盒。

“且慢。”

舒平霍然转身,一双眼睛已经怒成了血红色,狠狠瞪着再次开口的纳兰述,“你又要干什么!”

“舒将军你的手指似乎过于灵巧。”纳兰述面不改色,指指他,“你要不要换个人?”

“换你妈的头!”舒平终于忍无可忍,冲前一步,一拳头就挥了出来,但他暴怒之下,忘记手中还有签条,拳头一挥,签条飞出,顿时散了满地。

舒平一怔,挥到半路的拳头生生停住,纳兰述一偏头让开,瞥瞥他的拳头,道:“哦,看舒将军的招数,好像还是刚猛一路的查家拳拳法,那是我看错了,这种拳法,手指不会太灵活,误会舒将军,实在对不住。”

说完还微微一躬。

他当众道歉,舒平这下再也发作不出来,听得他那句“查家拳”,脸上一红。

查家拳正是丑福的家传武学,后来做了云雷总教头,他破除门户之见,将自家不外传的武学精心相授,云雷军人人都会,此时舒平暴怒之下,下意识使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拳法,使完听得这一句,不禁也有些惭愧。

这一愧,胸中愤怒便被压了压,他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蹲下身去捡签条。

一个将领也蹲了下来,这人是早先赵兴宁的亲信,赵兴宁在黄沙城死后,君珂提拔了他做个参将。舒平今日带人来询问真相,自然都挑选和自己相同的人,这位参将一直叫嚷着要为赵兴宁报仇,也被舒平视为心服。

“舒将军。”那参将道,“速速捡起,提防那些人换了签条!”

舒平心中一跳,四面望望,虽然已经到了夜晚,但四面燃起火把,周围全是人,也就放下心来,冷笑道:“这众目睽睽如何去换?不过你说的是,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说话间两人都将签条捡起,那参将将自己的拣的签条放在舒平掌心就退了下去,舒平赶紧将签条放进盒子,动作神速——他已经怕了纳兰述了,生怕他再次打断出什么幺蛾子。

纳兰述这回倒没什么动静,静静看着他将签盒放好,随即便由舒平和钟元易出来抽签。

众人都紧张起来,一时除了火把燃烧的毕剥之声,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数万人毫无声息,空气似乎是被绷紧的弦,轻轻一拨,便要断了。

君珂尤其紧张,手指都开始痉挛,忽然掌心一热,手已经被纳兰述拉住,这一拉,她才发觉自己掌心湿冷,而纳兰述温暖干燥,轻轻包住自己,暖意一涌,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铁青着脸色拿出一张,看了一眼脸色一变,愤然将签条往地下一掷。

他这动作令云雷很多人失望,冀北这边却都眼睛一亮,钟元易上前一步捡起签条,看了一眼眉飞色舞,声若洪钟地念:“腿!”

冀北联军齐齐吐出一口长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人以为打了春雷。

“算他运气好!但不会永远好下去!”舒平愤然退后一步,牢牢盯着钟元易。

钟元易的神情也有了点紧张,老帅搓了搓掌心,忽然举起拳头,做了个中指朝天的动作。

在场的血烈军一看见这个动作立即亢奋了,齐齐举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帅威武,血烈无敌!”

幺鸡乌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圆了。

君珂傻在了当地。

竖中指……竖中指……

“钟帅……”纵然此时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刚才那个动作……”

“那是我血烈军的独有手势。”钟元易肃然道,“向帅当年每上战场,必然冲着敌人施展这个手势,每战必胜,所向披靡,久而久之,这个手势便成为所有向帅属下和血烈军将士的精神图腾,每逢重要战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来向天祈祷,求得上天眷顾和向帅保佑。”

“向帅威武,血烈无敌!”血烈军们中指竖天,再次虔诚地齐齐大喝。

幺鸡砰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脑子里飞出无数圈波纹……

向帅……

大燕史上第一传奇人物,军人丰碑,天下名帅……

原来是个猥琐的穿越人!

钟家老帅竖着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签了,丑福的生死系在他身上,老帅的心理压力也有点重。

那张签条被他小心翼翼展开时,老帅的眼睛先是瞪得滚圆。

那种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联军士兵倒抽气的声音,令远处草原士兵惊惶起身,以为起飓风了。

老帅板着脸,死死盯了签条一阵,霍然将签条一抛。

众人给他这个动作,惊得小心脏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蓦然一阵大笑,钟元易站在坡下,抱着肚子,竖着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运气好!向帅就是最威武!无论如何,死亡签没落在我手上!”

一瞬间所有冀北联军都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而刚才还在狂喜的云雷复仇派士兵,也想扑过去暴打这老货一顿。

钟元易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成为两派公敌,乐不可支将签条对着所有人一展,大声宣告:“臂!”

冀北联军欢呼,云雷军哗然。

“怎么可能!”舒平厉声道,“哪有这样的事!”

“有人做了手脚!”

“有假!”

“重来!”

“我们不信!不抽了!杀了他们!”

君珂眼底的喜色刚刚露出一点,便被云雷军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纳兰述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纳兰确实使计动了手脚,想要保丑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说的,云雷的愤怒和仇恨,必须要有所宣泄,如果三签都不是要害,那么云雷绝不会收手,只会觉得被欺骗,火上浇油,更加愤怒。

到头来,还是解不开的局!

“现在嚷什么!”纳兰述忽然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压下了云雷如潮的呐喊,“还有一张签,是你们舒将军抽,全部抽完,再叫不迟!”

君珂心一跳——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

舒平摆了摆手,身后的呐喊渐渐止住,他用蛇一般阴狠的目光盯了纳兰述半晌,才冷声道:“大帅,我知道你诡计多端,但我奉劝你,不要玩什么花招,云雷两万儿郎,被你玩得已经够惨,你要再不知收敛,咱们也不必玩这些心计花招,玩也玩不过你,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纳兰述若无其事地道,“天意这东西,有时候也会保佑无辜的人,再说,抽签还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复仇派的将领士兵开始后退,并自动结阵,看样子,如果最后一张签还是臂或腿的话,云雷军就要不顾一切,当场动手了。

众人都有紧张之色,也有点愤懑,但被将领们约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视。

君珂闭上眼睛——她实在不忍看见,一路扶持,自己倾尽心力的联军,今日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签盒。

他步子很重,很决然,满满杀气。

这样的步子,让人看出他的决心——最后签的结果,已经不能令云雷复仇派完全遵从,一旦不是死签,就是流血后果!

众人的呼吸开始屏息,每个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挣扎,每个人都觉得混乱,不知道该祈祷怎样的结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剑飞刀落,兄弟成敌。

丑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祷,君珂听见他竟然祈祷的是“死签!”“死签!”

君珂一震,心痛得无以复加,几乎要转身狂奔,再不要面对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缓缓伸进签盒,抓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随手往地上一掷。

那个先前帮他拣签条的参将迅速捡起,展开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云雷复仇士兵的眼睛睁大,冀北联军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睁开眼,一眼过去,神色一变,一惊,随后是一喜。

那参将已经迫不及待大声报了出来。

“心!”

轰然一声,冀北联军惊呼绝望,人人从刚才的欢喜之中破灭,面色死灰。

轰然一声,云雷复仇派士兵开始欢呼,舒平惊喜地踉跄后退几步。

死签!

云雷可以不必以死相冲了。

云雷刚才还觉得冀北这边搞鬼,逼他们兵戎相见,是想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此刻看见死签,人人浑身一松,一时间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虽然他们愤怒,决然,为报仇决裂不惜破阵一死,但心里也明白,两万多云雷,在二十多万冀北联军面前,实在是螳臂挡车,一旦拔刀相向,最后绝对是全军覆没后果。

丑福的死签,等于救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怕死,但留下命总是好的。生死关上走过,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会因为心生感激欢喜,而多几分宽容。

所以他们在看见纳兰述面色沉痛向丑福走去时,虽然戒备,也没阻止。

纳兰述在丑福面前蹲下,转头问舒平,“我可以给丑将军一杯送行酒吗?”

云雷军本来紧张地盯着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听见这句,云雷军松了口气。

冀北联军却面露失望。

舒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害怕纳兰述会玩什么花招,硬着心肠拒绝,“大帅,我看没必要了。”

纳兰述叹息一声,淡淡道:“当初丑福倾囊将所有家传绝技相授,拼命救下你们性命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云雷复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头,他们的怒火经过这一波三折的变化,再经过刚才这死里逃生的一喜,已经消弭了一些,此刻听得纳兰述语气苍凉的这一句,心中也有些触动。

“丑兄。”纳兰述不再看云雷人,转头,盯住了丑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记住我以前的话。”

丑福也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却苦涩地摇摇头。

“大帅。”他低声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愿……您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纳兰述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太自私。”

丑福怔了怔。

“你还欠着一个人的情,就想撒手。连挣扎都不愿意为她挣扎。”纳兰述冷冷道,“然后你解脱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责、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恩人,比仇人还冷酷自私。”

“大帅……”丑福注视着舒平捧过来的长剑,面露解脱的微笑,“所以,拜托你了。”

纳兰述皱皱眉,还没说话,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

她的声音压下了所有人的欢呼,扑过来的时候泪流满面。

丑福立即退后几步,厉喝:“统领,大局为重!”

君珂将要扑到他身侧,忽然停住,一转身,砰嗵一声。

她对着云雷士兵们跪下了。

舒平退后一步,云雷士兵们一阵惊呼,连复仇派的士兵都开始手足无措,慌乱地退后。

云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们的精神和灵魂,那种自初生便开始缔造的存在感和威信,虽然被仇恨的怒火暂时压没,但当他们心中敬慕的少女当真跪倒尘埃,所有人心都颤了颤。

“兄弟们!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君珂直直跪着,仰脸看着所有人,“求你们,想想当初丑福刚来的模样!”

“砰。”一个响头磕在尘埃。

云雷士兵们脸色变了变,想起初来时丑福那可怕的脸,想起他自刑台上被统领救下,身负深怨,母亲悬梁,却连用真面目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一头扎进火盆,从此不见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报,想起他的仇人,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

“求你们,想想他来之后,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在尘埃,再抬起时,额头红肿。

云雷士兵们闭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负”的日子,丑福总教头是最宽厚的一个,每天起得比他们早,吃得比他们差,睡得比他们晚,操练里谁受伤了,他亲自背回去,谁生病了耽误训练了,他白日教练士兵,夜间再给恢复的病员补练。

“求你们,想想冲出燕京后,他为你们做了什么!”

“砰。”又一个头磕下,鲜血涔涔,淹没眼角。

云雷士兵们退后一步,有人想上前搀起君珂,环顾四周,手缩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愤怒渐渐淡了些,那人遍身伤痕,大多是为救兄弟们救的,出燕京后转战鲁南,云雷士兵们毕竟建军短,底子差,实战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传的独门武艺,有少数士兵甚至还知道,因为违背祖训,丑福在父母灵牌前跪了三天三夜,并按照祖例,自罚三刀。之后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强,得以在战争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学世家,谁家不把家门绝学看作重宝?谁家能有丑福如此气度?

“求你们,想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仇人!”

“砰。”又一个头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动了,鲜血慢慢地浸润了额下的泥土。

冀北联军无声,多少人泪花闪烁。

钟情咬着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鸡的脖子,幺鸡烦躁地一爪踹开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转。

黄沙罪徒收起浑浑噩噩的神态,认真地看着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独眼低低一句“这娘们,要得。”

丑福泪流满面,脸上那种原先坚决毅然的神态,渐渐出现缝隙,纳兰述竟然没有回头看君珂,也没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紧紧盯着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云雷士兵们,捏紧了拳头,很多人开始唏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士兵游魂般晃出复仇派的队伍,看看伏地不动的君珂,看看热泪纵横的丑福,什么也没说,竟然就那么飘到放弃派的队伍里去了。

他这一出来,就像先前分裂两半一样,复仇派再次出现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叹息着,茫然着,捂着脸流着泪,默默走到了另一边。

还有人嚎叫着,哪边都没去,直接冲出了队伍,奔向山坡那一头,发疯般地抽剑乱劈乱砍。

但也依旧有许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无法放下,不愿放弃,也不愿看君珂,背过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着队伍再次分裂,脸色铁青,逼视着君珂:“君统领,君珂,你当真要逼到云雷彻底分裂,从此无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吗?”

“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丑福该承担的错……”君珂手撑着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谁该死,你吗?”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愿意。”君珂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讥嘲,还是那个坚决的语气,“但是现在不可以,真正的仇还没有报,我从不想推卸责任,但我要告诉你们,当初我在陛见的时候,就曾亲耳听过皇帝祖孙讨论云雷盟民,他们视你们为毒瘤,认为你们是影响大燕国力和未来的隐患,所谓的云雷军,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阴谋,按他们的计划,将来要将你们打散了送上战场,在各处战场之上消耗干净,然后你们留在京中的家属,自然由得他们处置。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你们,但一旦有机会,大燕朝廷,绝对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你们拔除……”

“但事实上,拔除了我们的,是你们。”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们,求你们冷静点,仁慈点,留下丑福一条命,留下我们的情分,给我们机会赎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复仇,不好么?”

“六万亲属死亡时,谁给我们冷静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还想利用我们?”

“别说了……”

君珂回头,看着颤颤出声的丑福。

“统领。”这自身被冤,母亲悬梁,自毁容貌时都没有落泪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冲得满面鲜血淋漓,他直着身子,向着君珂,双手掌心垫在额头,缓缓伏下,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

“够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够了……丑福此生无憾……下辈子……下辈子……”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转头,对紧紧盯着他的纳兰述一笑,扭曲的面庞此刻笑起来竟然是温暖的,轻轻道:“还有两刀,只好委屈你们了……”

纳兰述眼神一闪,精芒暴涨。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长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随即他吸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格格之声,长剑剑锋掉转,闪电刺下!

“扑哧。”

寒芒一烁,入肉之声细微。

一道血箭飞射,飙出三丈之远,落入云雷复仇派阵营之中,热辣辣浇了他们一脸。

云雷士兵神色震撼,满脸血而不敢去擦——他们以为还会有犹豫冲突,未曾想丑福如此决绝!

先前一腔愤激仇恨无处宣泄,逼他死坚决凌厉,然而当丑福当真一剑穿心,他们忽然觉得茫然而空寂。

仿佛不知何以如此,而将来又该何去。

冀北联军士兵悲愤得眼睛发红,被将官死命按住才没有冲下来。

丑福晃了两晃,因为一直被纳兰述扶着肩,他跪着的身子没有倒,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剑尖鲜血,滴滴落于初春草场。

他一口气息未绝,直直望着被溅了一脸血的舒平,似在等待着什么。

舒平也被震得忘记擦脸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伤口,脸上也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微微一躬,轻声道:“一剑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后不论生死,云雷和你没有怨恨了。”

钟元易冷哼一声,“确定人家活不了,再来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对着丑福,始终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势那么沉硬,像愿意从此消亡在泥土里。

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永远站不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头一仰,双臂一伸,发出一声凄厉痛切的大叫。

叫声尖锐,像钢针一样拔地而起,尖端刺入无上遥远,夜空中层云浮动,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间冷白的闪电一闪。

疼痛、悲愤、绝望、泣血之声。

山坡上下数万人,寂然僵立,凛凛至心动神摇,只觉得心头压抑愤懑,也如这漫天层云突降,却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将这霾云戳破。

却依旧有不合时宜的嘀咕声,在这样痛彻的嚎叫里,低而清晰地响起。

“还有两刀呢……”

哗然一声,忍无可忍的冀北联军爆发了。

“你他妈的是人吗?”血烈军士兵撕下自己头上的红色布巾,恨恨砸到云雷士兵脸上——这是他们单打独斗的挑战方式。

“嗷唔——”幺鸡亮出利齿,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们的命,今儿我也要先揍了你们,再自杀!”尧羽卫扑上前来。

“娘地,咱们算什么穷凶极恶?”黄沙城的罪徒抱着膀子,大声说风凉话,“和这些杀完人还要戮尸的比起来,咱们善良得像婴儿!”

连云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开的人,走得更远了些。

舒平回头怒视那说话的士兵——这人是少根筋,此刻还不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仰天长号的君珂,霍然一个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经扑到了舒平先前托过来的剩下的两柄刀面前。

“好!”她声音凄厉,“还你个干净!”

单手一拍,托盘飞起,两柄刀刺上天空,再闪电般落下。

她飞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闪,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帅!”

被撞飞的君珂,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一低头,就看见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头,前方视线已经被遮掩,尧羽卫血烈军的将领们围成一团,连呼大帅,声音急切,她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人群缝隙里,有鲜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红刺伤,霍然抬头,旋风般扑了过去。

“让开!让开!”

她嘶声叫喊,众将急急让开,君珂差点栽到纳兰述身上,头一低,便见两柄刀,明晃晃插在纳兰述臂上和腿上。

“纳兰!”君珂一声痛喊,想要抱住他,却又怕弄痛他的伤口。

纳兰述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那个位置太傻了,会伤了筋脉的。”他还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这样,伤肉不伤筋。”

挪动伤口痛得他眉头一皱,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觉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迹殷然伤口,也痛他在此刻还不忘开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挤出一点点笑意,道:“知道了……以后……不那么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转过头去,转眼又转回来,道:“走,回帐包扎。”

“等等……扶我起来……”

君珂将纳兰述扶起,纳兰述一站起,脸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荡然无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肃,随即慢慢伸手,拔出穿过臂上和腿上的长刀。

长刀穿过肌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君珂死死盯着,搀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坚决不肯让自己倒下。

万军屏息,看他们主帅,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长刀,铿然一声,抛在舒平脚下。

长刀满血,染红草地。

纳兰述举起受伤的手臂,特意将伤口对着云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语气里毫无疼痛,平静而讥诮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毕。云雷众位,你们可满意了?还需要到丑将军那里检查一下吗?”

云雷士兵们低下了头,舒平躲闪着他的目光,默然退后。

“将丑将军遗体送回大帐。”纳兰述吩咐一声,几个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头看着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结吧。”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目光都是凌厉而愤怒的,也许愤怒未必对他们,但今日流的鲜血,终究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云雷不会再留下来,今日天涯作别。”舒平冷冷看着君珂,“君统领昔日欺瞒,有大帅这两刀,我们也一笔勾销。”

“从今之后,人间陌路,野牛岭下,恩断义绝!”

他以掌作刀,斩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转身。

他身后,复仇派的云雷士兵一个接一个走上来,默默斩下衣角,再决然离去。

黑色的衣角不断斩落,被风吹起,在草原春夜里翻飞作舞,如无数黑色的蝴蝶振翅来去,又或者是新坟前,漫天洒了灰黑色的纸钱。

飘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这割袍之雪里,身躯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线上,那支倔强而孤独的队伍,渐渐走远,似一片黑色的云,终于飘过了她的天际。

那一年,十七岁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举擂台上第一个大燕女状元。

那一年,女状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

那一年,城郊大营,一群贴着狗皮膏药的盟下大爷。

那一年,山谷里关满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爷兵。

那一年,老爷兵从四肢不勤变成健步如飞。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爷兵,打遍京城御林军骁骑营。

那一年,武德门前,国歌唱响,脚踩骁骑营,失色御林军,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云雷。

那一年,阴差阳错,天意森凉,烟云蒸腾,血色燕京。

那一年,鲜血染红的草地,割袍断义的结局。

君珂的泪珠,在眼眶边慢慢凝结,化成晶珠两颗,流光闪烁,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终究要失去,挽不回的无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从此将在记忆里化灰,一日日抹杀鲜艳,再回首沉黯斑驳。

恩怨难明,如雾,从此之后,惟愿一路从容。

她半跪着,不再看离去的那些人一眼,赶紧慢慢扶纳兰述躺下,热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压抑粘腻,被无数泪意拥堵。

纳兰述脸色苍白,却在微笑,他伤得不轻,神情却很满意,君珂有点讶异地看着他,以为他痛傻了。

“可怜的小傻子……”纳兰述终究不舍得她那疼痛的模样,挣扎着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转过脸,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君珂霍然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