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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玄幻魔法 > 电视人 >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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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春之计在于早春。

早春的脚步还没有迈开,勤劳的人们就开始了殷勤的呼唤。有好事者戏谑之为“叫春”。

北江广播电视台全体员工大会就是不少人眼中“叫春”的生动范例。

每年春节上班后的第一周,在一号演播厅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是台领导最为春风得意的一项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十二年。十二年间,台长换了三位。

十年前,北江广电台一路爬坡,效益直线上升,雄赳赳气昂昂跨入地市台第一方阵。全体员工大会就像分红大会,现场座位不够,很多员工站在台下,也要听听台长说点啥。

十年后,北江广电台滑入低谷,年轻骨干记者纷纷离职。没离职的,都积极谋求第二职业,做电视成了很多电视人的副业。同样的演播厅同样的座位,全体员工大会变成了全体领导干部大会,500个座位永远坐不满。会议一开始,就有人陆续离场。离场之人嘴上还愤愤不平:没工夫听他们扯淡!

全体员工大会辉煌不再,不爽的不光是员工,还有台领导。今年台长郭有亮下了死命令:现场必须座无虚席,会议结束前一个也不能少。给每个部门下硬性指标,按员工人头比例确定参会人员数量,完不成任务的,一把手就别干了。

命令一出,广电台办公室主任就忙开了。他挨个跟其他部门一把手打电话,强调今年的大会跟往年不一样。

问:有啥不一样?

答:台长要求不一样了。

问:操!

……

大会的议程一般有这么几项:

第一副台长主持会议,宣布开会;

表扬上一年度先进集体;

表扬上一年度先进个人;

上台领奖;

各频道(率)总监跟台长煞有介事地签订新一年的创收目标责任状;

台长意气风发地讲话,踌躇满志地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时间最长,大概一个半小时);

第一副台长留作业,学习台长讲话精神,一周之后各部门上交学习心得;

第一副台长宣布散会。

……

新闻综合频道员工最多,参加全体员工大会的名额也最多。为了保证当天的节目不受影响,频道优先安排实习生、编辑,加上制片人以上的干部参会。

以“出去采访”之名可以拒绝参会的记者成了全台员工羡慕的岗位。只可惜,记者让同事羡慕的时刻,也就仅此一上午。比昙花一现还短。

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最让人羡慕的岗位是综合部门。像办公室、总编室、研究室、人力资源部,甚至包括财务部。出去跑采访,风里来雨里去,属于一线苦力。

记者,叫着好听,心里却是苦的。干了10年以上的记者,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出去跑了。哪怕是转成编辑,都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没见那位上个月刚刚转岗,见了谁都会显摆一句“我早不出去跑了”,然后脸上、嘴上,还有那已经稀疏的头顶上,都挂满了无限油光。

然而,综合部门的人也没兴趣参加全体员工大会。因为大会基本不涉及综合部门的工作。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个“三陪”——陪坐、陪笑、陪鼓掌。比干一上午工作还无聊。

实际上,一线采编部门和综合部门没有矛盾。让大家不爽的根本原因,是自己没有获奖。明明那些人不如自己,怎么就接二连三荣誉不断?累哈哈地坐一上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顺眼的人得意洋洋。生着气还得给人家鼓掌,关键是这些人不值得为他们鼓掌。他们不过是瞎了眼的领导为了凑“先进员工”的名额名不副实地瞎凑出来的。这种按比例定人头搞平均的“评先”机制,让人气得牙根痒痒。台长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地嘚啵个把钟头,这种玩形式走过场的大会,不过是台领导和获奖者的一次集体意淫。

但是,柳天紫不这么看。

不仅仅是因为今年她拿到了先进个人的奖。

即使没有拿到奖,她也觉得这个大会,不让参加哭着喊着也得要求参加。整个大楼的最高领导层都出席,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能看出广电台眼下的形势和未来的走向。尤其是台长的发言,今年一年广电台要干的大事都在里面,不参加这个大会,那就是不讲政治,就是境界低、没出息、不入流。

人哪有只低头干活,不抬头看路的?

让柳天紫踌躇满志的不仅仅是“先进员工”区区1000元的奖金。这个荣誉写入档案比奖金更值钱。当然,她也不仅仅是为了荣誉能写入档案,她更大的期待是老宫曾经对她许下的愿:推荐她更上一层楼,成为新闻综合频道副总监。

……

台办圆满完成了领导交代的任务。观众席上满满当当,一片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景象。

全体员工大会一开始,柳天紫就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曾经的后勤处长全兆斑已经成为台领导班子成员,跟在班子队伍最后走上了主席台。

全兆斑出现在主席台,台下出现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叹声。全副台长的上任,是在公告栏公示过的,但是太多的人没有看到。因为太多的人没有兴趣再关心公告栏里的内容。

柳天紫很受刺激,更感觉很励志。一个做后勤的,对电视业务一窍不通的人,竟然坐到了电视台副台长的位置。

这再次印证了那句话: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全兆斑才是她应该对标的先进。

……

第一副台长叶书文宣布开会。

胜利的音乐响起来了,先进员工柳天紫跟随着获奖队伍上台领奖。这是她入职北江广电台十五年来第一次获此殊荣。当她手捧证书转身面向台下几百名同事时,激动加紧张已经让她看不清下面那些面孔的表情,只觉得白花花一堆脸,呼闪闪一片眼神,那里面肯定有艳羡的目光!

这时,摄影师举起单反相机对着获奖人员“啪啪”闪光,晃得柳天紫心旌荡漾。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值了。自己走过的路,明明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奋斗史。女人不易,职场上成功上位的女人更不易。女人的美是上天的恩赐,如何利用是一种智慧。有智慧的女人,百里挑一。

当宫仁和郭有亮签订目标责任状,两双合作愉快的大手使劲儿握在一起时,坐在台下的柳天紫也跟着心花怒放起来。她暗下决心,要沿着前面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环节,郭有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用手码了码十几页发言稿,等热烈的掌声一平息,他便开始了抑扬顿挫、掷地有声的讲话。说到重要的地方,他还会饶有兴致地跳出讲话稿,用谈心般的语气讲几句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看、所感。

十几页讲话稿,是秘书李英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动手起草,中间修改不下十次,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完成的。临开会的前一天,郭台长还让李秘书修改里面的个别词句,力求精准。这个发言稿,总结成绩发现不足、提出问题分析形势、深入浅出指明方向,不可谓不精彩,不可谓不深刻。但是,下面的员工仍然有人睡着了。

坐在最后一排的侯宝才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引得前排的同事纷纷回头,旁边眼皮也有些打架的凌青云意识到后,吓得一激灵,赶紧使劲儿拍了一把老侯的大腿。

还有人憋不住要上厕所。办公室主任派人一直跟到了厕所门口,就是怕人逃跑,必须保证上厕所的人尽快马上回来。

朱佩琪听着台长的讲话,突然身子一抖,嘴里“嗤”地嘲笑了一声。然后举起手机,拍了个会场的大全景,发到了朋友圈,并配了一首诗:

春雨过春城,春草戏春风。

春闺动春思,春树啼春莺。

评论区马上有人调侃:好诗!就是还少个题目。

朱佩琪回:广电迎春图

有人开始起哄:

“不如闹春图”

“不如戏春图”

“抱春图!”

“叫春图!”

……

“哈哈哈!”

朱佩琪在长长的评论最下面做了总结:

这是一次奋进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

……

大会一结束,朱佩琪就被台纪检室的同志叫了去。说是有人举报他在朋友圈发了不合时宜的言论。朱佩琪一脸惊愕,问谁举报的。纪检室的同志说保密。

在看完了小猪发的微信后,纪检室要求他立刻删除。怎么能用“叫春”这么不雅的词形容台里的重大活动呢!?这是纪律意识淡漠、团队意识淡漠、集体荣誉感丧失的危险行为!这是对台领导的严重不尊重!

朱佩琪被要求写书面检讨。

而小猪耿耿于怀的是那个举报他的人,自以为人缘颇好的他始终想不通是谁这么缺德。

早晨八点,李敢穿上了新买的皮衣准备去上班。儿子还没有开学,天紫一会儿负责把他送到奶奶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李敢目光呆滞,心事重重。临出门,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电量是满格的。然后又点开了一个APP拨弄了半天,确定没问题了,探身冲着餐厅喊了一句:“晚上我有应酬,不回来吃!”

天紫愉快地回应:“好!开心玩吧,少喝点儿!”

李敢没言声,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开车,也没有坐公交,而是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春寒料峭,寒意逼人。人迹寥寥的街头更觉清冷难耐。不一会儿他的鼻头就被冻得通红。古人早有提醒,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眼睛很快被剪刀划出了迎风泪,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往边上一打把,双手狠狠地捏住刹车,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然后用冻得发红的手擦掉那添乱的泪,“唉”地一声叹了口气。

李敢是特意来感受街头这份“寒意”的。他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是身上冷了,心里总也冷不下来。

自从年前那次赶到北京发现天紫对她撒了谎之后,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焦躁不安。他内心最大的疑问就是柳天紫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动机是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他这个老公知道?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事情背后有阴谋。

他把事压在心里,按兵不动。表面上相信了天紫的说辞,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过完了春节。春节一过,内心的冲动再也无法克制。

年后,省、市商务系统交流工作,李敢偶然碰到了市局的张利明。张利明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跟媒体关系很铁。自从去年那场反映北江70年经济发展变化的晚会成功搞完之后,领导就一直很重视跟媒体的合作。今年还打算跟北江广电台新闻频道再次联手,打造“北江夜经济”这张名片。过几天还要跟频道的负责人一块吃饭。

李敢听完心里一动。他觉得张利明可以帮上他的忙。他想打听出来,年前北江台新闻频道到底有没有一场去北京的新媒体培训会。但是,这种跟自己的本职工作八竿子打不着、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事又不便直接说。于是他灵机一动,以逗闷子的形式,抓住“张利明炫耀跟媒体关系铁”的小辫子,来个激将法,甚至用请客做赌资,赌张利明能不能打听出这件小事。张利明刚显摆完自己跟媒体的关系,尽管知道李敢玩这一套很没意思,似乎还别有目的,但也装着糊涂,一口答应接受挑战。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向《零距离》的记者吴猛闲聊似地打听,一心想跟张利明搞好关系的吴猛非常当个事儿,也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副总监孟成和制片人林刚求证,结论是:新闻频道年前就没有什么新媒体培训会,尤其是制片人,包括柳天紫,都没有出过什么差。

证据坐实了。天紫根本没有到北京出过差!那两天她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李敢像被困在炼丹炉里的猴子,没着没落,百爪挠心。在请张利明吃饭时,他喝得酩酊大醉。

……

擦完了眼里的迎风泪,李敢继续蹬着单车上路。脑子里继续梳理着这些天来的经历。

他曾经冷静分析过,天紫之所以要瞒着他,肯定是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一下就想到了私情!臭娘们儿私通的那个男人会是谁呢?

他首先怀疑到了宫仁。因为天紫向她撒谎那天,他给宫仁打了电话,宫仁清清楚楚地说天紫出差了,这不是两人合谋在骗他吗?但如果说他俩有私情,宫仁明明那天又在单位,因为他打的是宫仁办公室的固定电话!这又怎么解释?!

李敢又怀疑到了孟成,又想到是不是还有可能是别的部门的男性一把手,甚至怀疑到了台领导,但是都没有证据!连可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都没有。他的推理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冥思苦想,茶饭不思,始终解不开这个扣。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敢萎靡不振,像是世界末日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当然,中间也回光返照过几次。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万一媳妇是冒着危险和辛苦,去干什么为家庭创造财富的事,不想让他知道呢。但很快他又摇了头。凭他对天紫多年的了解,这是百分百不会发生的事情。如此自我安慰始终平复不了他那脆弱到快要爆炸的心。

他想过直接找天紫摊牌,告诉她自己心里的郁结。但是他又怕,一旦天紫拿不出正大光明的解释,那该如何收场?万一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严重,结果因为自己的一个怀疑,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终究不太稳妥。

进退两难,痛不欲生。年过四十的李敢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大胆儿”的李敢。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宫仁始终脱不了干系。因为他跟着天紫一块撒了谎。

他试图拿到柳天紫的手机,看看她跟宫仁的聊天里都说过啥。但是第一次失败了。因为媳妇的手机更换了密码。这更激起了他的疑心和斗志。他又打儿子的主意,让儿子哄骗妈妈问出了密码。他趁天紫洗澡的功夫,快速拿到手机翻到了媳妇和宫仁的微信聊天,发现里面除了说工作啥也没有。

李敢有些窃喜。他在怀疑自己和怀疑媳妇之间摇摆起来。也许,世上本无事,是他这个庸人在自扰。又或者,他这个被戴了绿帽子的乌龟,还在执迷不悟,沾沾自喜!

最终,还是多疑占了上风。

种种迹象表明,柳天紫肯定有事儿,不弄明白了这日子怎么熬?

昨天晚上,李敢突然又是灵机一动,又一个主意浮现在脑海里。跟踪天紫的踪迹!如果她跟别人有私情,肯定现在还断不了。把儿子的电话手表偷偷放到媳妇的背包里,手表有定位功能,摘掉表带,只把两个指头大小的表块塞到背包的兜里,根本不会被发现。儿子还没有开学,现在也用不上。

打定主意,他哆嗦着手,把充满电的电话手表塞到了柳天紫背包最里面的小兜里。

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摆弄手机就是在看电话手表的APP,里面的定位显示在家里,功能正常,他放心了。

……

单车很沉,李敢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两条大腿蹬得有些酸疼。他靠边停下,又擦了擦泪,没有停歇,下意识地又上了路。他的思绪又沉浸到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的想象里。

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是他想出来的借口。他要故意制造自己很忙很快活的假象,看看自己不回家,天紫晚上会去哪里。

想想今天晚上,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到了单位后,李敢一天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只是不停地拿出手机,拨弄着看。他在焦急地盼着天黑,期待又恐惧晚上会有惊人的收获。

下午,市局的张利明又来厅里办事,特意到他的办公室打招呼。李敢突然有了兴致,他起身给利明倒茶,俩人东扯西拉说了会儿工作上的事。突然,张利明埋怨说,刚知道北江广电台新闻频道的柳天紫是嫂子,为什么不早说?然后,又画风一变,说如果还想让他打听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敢一下有些慌乱。自己没有告诉张利明,是因为家里的丑事怎么能宣扬的满天飞!但是,他确实又需要一个能从电视台打听到确凿消息的人。他觉得很惭愧,作为电视台的员工家属,这么多年竟不认识一二个电视台的朋友。

他笑着点头。告诉张利明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了媳妇的发展,自己想多操一些心,多掌握一点内部情况,自己能帮忙使劲儿的地方可以帮帮媳妇。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嘛!

具体要打听的那件小事和媳妇升迁有啥关系,他含糊其辞,只装作心照不宣地笑。

张利明“哦、哦”着,一副恍然大明白的样子。然后悄声说,市台的那个记者吴猛,非常乐意提供内部消息。想打听什么,随便问!

李敢突然抓过张利明的手,使劲儿握着说:“好兄弟啊!”

……

天终于慢慢地黑了。

同事们摇着手,一个个地都回了家。

没出正月,大街上好多餐厅还没开门。单位食堂不供应晚饭,李敢干脆就买了泡面,索然无味地吃。突然想到自己说的是晚上有应酬,嘴里没酒味岂不漏了陷。他小跑着下楼,在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两瓶啤酒,一包咸花生,就着方便面,艰难下咽。

他早已打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定位,喝一口啤酒,扫一眼那个小头像的位置。

他心里开始紧张了。

晚上7点,那个头像离开电视台开始移动了。头像沿着劳动大街一直往南,走走停停,走到江山路口的时候,好像不动了。是在等红灯?好像时间又有点长。它只要向左拐到江山路上,就是回家的方向。为什么不动了呢?李敢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学生的电话手表毕竟比不上专业的定位设备,断断续续,但足以说明问题。

他猛戳了几下屏幕上的定位更新键。头像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他们小区附近了。

李敢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这下没问题了。至少今晚没问题了。李敢盯着那个头像移进了小区后,果断地退出了APP。他想穿衣服回家,突然发现时间还早,还不到8点,自己这个“有应酬”的人是不是太不靠谱了。

他从手机里找了一部电影,看了看桌上剩下的那瓶啤酒,拿起来,用牙磕掉瓶盖,边喝边看电影边打发时间。

……

眨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李敢打着哈欠看了看墙上的表,9点了,可以了,有应酬的人这个点也可以回家了。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觉得身上很皱。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感觉疲惫不堪。

李敢打了辆车回家。坐到出租车上无所事事,他才想起来再看看定位。当他打开APP,看到那个头像的位置时,脑袋“嗡”地一下。那个头像没有在他住的世纪嘉苑小区,而是在华美小区。他听天紫说过,华美小区里有两栋楼是电视台正式工分配的宿舍!

李敢的心狂跳不止。他指使司机沿着劳动大街一直往前开,不去世纪嘉苑了,去华美小区!

深沉的夜色中,一个黑影眼睛盯着手机屏幕逶迤前行。远远地看,像是一部手机飘在空中独自前行。这景象,给人的第一反应,不是科幻就是闹鬼。

手机慢悠悠地飘进华美小区。这是一个老旧小区,路灯也不亮了。一位居民下楼遛弯,刚走出单元门,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迎面看到一部手机独自飘过,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李敢被叫声吓得一惊,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块石头,一个趔趄,身子踉踉跄跄,手机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正月十五一过,吕东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元气。

父亲走后,她和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好是难受了一阵。她谢绝了所有客人,陪着妈妈安静地在家待了半个月。

十几天里,她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照顾好妈妈,是爸爸临终前的嘱托,她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让妈妈尽快走出阴霾,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来。她认认真真地考虑了自己的感情问题,她觉得应该成个家了,然后生个宝宝,这样妈妈的心才会安定下来,精神才不会空虚,生活才会有奔头。

爸爸的去世,多多少少跟她的工作有关系。她要尽快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再坐等别人的恩赐,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站在窗前,看着远处蔚蓝的天空,吕东思绪万千。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牛小斌的身影!天啊,这两天一定要去看看这位老大哥了。

吃过早饭,吕东好好整了整妆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又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她拿上包,告诉妈妈要出去见个朋友,中午回来吃饭。老太太送到门口,吕东搂过妈妈抱了抱。老太太问中午吃什么,吕东拣着妈妈爱吃的说了两个,老同志一下像接到了任务的战士,来了精神,说马上开始备菜。吕东甚感欣慰。

发动汽车,驶出江南小区,吕东直奔省三院而来。

昨天她拨通了牛小斌的电话,才知道牛小斌现在省三院骨二科住院治疗。听到牛小斌声音的那一刻,吕东以为打错了电话,甚至说了半天,她还觉得电话那头不是牛小斌。

老牛的声音变了。完全没有了原来的霸气。语气平和得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难道是大学的氛围彻底改变了老牛的脾性?霸道的牛总变成了温文尔雅的牛教授?吕东心里仍然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牛老师电话里向她道了歉,说看到她发的送别父亲的微信后没有打电话问候,本想着出了院再跟她联系的,没想到她提前打了电话。

提到父亲,吕东心里又像针扎一样的痛。她不愿再提,连连说一切都过去了。然后转了话题,说要去医院看看他。牛小斌也连连表示“谢谢”。

一个车祸怎么会在医院住这么长时间?吕东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担心,但又不便在电话里多问。

车开进了医院,这个时间院里的车位竟然还很充足。不出正月都算年,也许这几天是医院一年中屈指可数的淡季。

吕东没有买滋补用品,而是到花店扎了一捧象征着健康和阳光的康乃馨、向日葵。她捧着花,走进骨二科的病房楼,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被楼道里投射进来的阳光融化。这里显然没有省二院呼吸科的那种凝重。

楼层里很安静,听不到呻吟,更没有牢骚和哭喊,甚至还能听到家属的笑声。如此祥和而恬静的氛围让吕东恍惚觉得是到了五星级的养老院。

她敲了敲603病房的门,里面有人喊了一声“请进”。吕东推开门,牛小斌正迎面坐在床边和邻床的病友聊天。见是吕东,老牛征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高兴地喊了一声:“吕东。”

吕东一下惊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立刻湿润了,颤抖着声音回应:“牛总!?”

牛小斌拄着拐,半截绑着纱布的左腿悬在空中。显然,他的左腿被截肢了。

“牛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吕东带着哭腔问。然后快步上前,把花放到了床上,用手扶住了老牛的胳膊。

牛小斌一手拄拐,一边笑着说:“难道这花不是送给我的吗?”

“是是是!”吕东苦笑了一下,急忙又拿起花,递给老牛。

牛小斌用右手接了,抱在怀里,低头把鼻子放到花上嗅了嗅,抬起头高兴地说:“真香!”然后,扭脸对旁边的病友解释,“这是我原来在电视台的同事。我的好搭档!”

病友笑着说:“好好,真年轻!”

吕东冲着病友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老牛转身把花放到床头柜上,冲着旁边的椅子一伸手,让吕东坐。然后自己也绕到床的另一边。一边挪一边感叹,最近这一个月过的,感觉像十年那样漫长。但想通的事情,却比前面半辈子都要多。

看着吕东那疑惑的眼神,牛小斌回忆了他从出车祸到现在的经历。

农历腊月十五那天晚上,老牛去见了一个朋友,俩人聊天聊到很晚。后来家人不断打电话催他,说感觉家里像进了贼,他才开上车往家赶。由于心里着急,时间也已接近凌晨,他的交通规则意识就淡漠了。走到省四院附近,在健康路和平安大街十字路口,红灯刚要变还没变的时候,他就踩了油门,第一个冲了出去。车走到路口中间,红灯才变成绿灯,眼看就要过去了,没想到他的右侧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辆货车疯狂地冲了过来。在听到一声巨响之后,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他已经躺在省三院了。听他夫人说,他最先被送到了附近的省四院,省四院经过诊断,发现左腿已经断裂,下肢神经已经坏死,建议转到骨科比较突出的省三院。到了省三院,左腿也没保住。好歹命保住了……

牛小斌轻描淡写,一场惨烈的车祸被他说得平淡无奇。

吕东眼睛闪烁了一下,她想起了在省四院看见牛小斌被救护车送进来的场景。她想说,但是又打住了。她觉得那个小插曲跟整个车祸救治没什么关系,说出来没准还会引起什么误会。她看着老牛那条断腿,不解地问:“交警最后怎么定的责?”

“嗐,都有责任!货车责任更大一点!”牛小斌叹了口气,“货车司机也受伤了!人家说当时是困了,一打盹,走神了。”

“一条腿就这么没了!”吕东眼睛仍然盯着那条断腿痴痴地说。

“一条腿破了我人生的很多执念!让我想通了很多道理。”老牛在床上动了动,接着说,“吕东,你被停职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但是我一直没跟你联系。因为我觉得我帮不了什么忙……但是这里面的事我清楚。他们几个正式工告你的几大罪状可能不存在,或者说另有隐情。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举报’这个行为本身,你电视台有人向市委举报了,这本身就说明台长的管理不到位,是你台长水平不行。老郭为了在书记那儿挽回面子,肯定要有动作,那只能牺牲你了……实话跟你说,”牛小斌回头看了看,见病友出去遛弯了,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离开电视台,也跟郭有亮有关,在出车祸前我甚至还在想着怎么对付他……但是,现在不想了。”

吕东安静地听着,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影射着她内心的波动之大。

“到现在,我也不怕丢人了,说说也算是我再一次自省的过程。我告诉你,我到了学校之后,脑子里还是一堆的名和利,我还想着怎么让院长认可我,怎么尽快拿到教授的职称,包括那次我叫你过去,想安排实习生,想让学院和电视台建立长期合作关系,都无非是想增加我在系里的话语权,最后能爬到副院长的位置……嘿嘿嘿,甚至在我出车祸的那天晚上,我找朋友聊天,也是因为我的前途……”

牛小斌讪笑着,低下头,摸着自己的半截左腿,自言自语道:“人啊,执迷不悟者多!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未必能回头……”

吕东的嘴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看着眼前这位心静如水的牛老师,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当年在电视台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牛总。老感觉牛总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人生的路还没走完,离开医院之后,牛小斌真能做到淡泊名利、四大皆空?四大皆空,在这个现实社会中能生存下去吗?吕东脑子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号。

她怀疑老牛只是一时的感悟。一时的感悟和彻底的转变恐怕还有距离。

但是,断了一条腿,牛小斌不但不悲观,还能做到积极平和地去面对生活,哪怕只是一时的感悟,也已经很不简单了。

这一切的变化,也许能说明,残缺和不完美是平衡狂妄的有效方式。

“我这几天一直在反省我做过的事……你啥时候有时间,把陈家山约上咱们见个面。我当年提拔他做制片人时,有些事做得不妥,有些话说得也特别没水平,现在特别想跟他再聊聊……”牛小斌眼里闪着期盼,一副求人办事的样子。

“哦?找个时间吧,等你出了院?”吕东颇感意外。

“行行!我这快了,断腿这块的肌肉基本已经长住了。医院正在给我设计假肢,等我安上了,就能回家了。”

“那挺好的。”吕东突然想起了在手机里见过一个女孩,女孩双腿都断掉了,但安上假肢后,竟然练起了跳舞,舞姿还那样迷人。再冰冷的心,看到后都会变暖,被融化。

她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位叫“廖智”的女孩子,然后点开了女孩带着假肢跳舞的视频,递给了牛小斌。

牛小斌接过来,看着看着,竟泪如雨下,颤抖着说:“好,真好,我要向她学习!”

吕东看着这位哭成泪人的曾经的硬汉,心里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