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山从睡梦中睁开眼时,一束强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照在他头顶上方的墙壁上。周围异常安静,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地上,忽又觉得不对,又像是躺在清晨拆迁工地的瓦砾旁,耳边有风。
自己到底在哪里?茫然慌乱间他赶紧闭上了眼,一阵眩晕,感觉身体像进入了太空,翻滚摇晃了几圈后停了下来。昨天的感动晚会终于出现在了脑海里,现实回来了。
家里没人,娘儿俩不知道干啥去了。林颖走时把客厅的窗户开了个缝,呼呼的冷风吹进来,拐着弯溜进了卧室。
陈家山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是上午11点!哇,睡了这么长时间。昨天感动晚会结束后,朱佩琪和他带着一众工作人员去吃了夜宵。一帮人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回家。
他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面,躺在被窝里开始想今天有哪些事要办。单位肯定是不去了,近两个月,他一天也没休息,天天跟单位见面,天天有一种强烈的逃离广电中心的冲动。
今天必须要去医院了,一定要去看看任世友的姐夫孙绍刚。从找人家办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中间光打电话自己一直没露面,互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是严重的失礼。一会儿得去找孙姐夫好好解释解释。然后再去找吕东,告诉她那件自己擅自做主但却非常重要的事儿。
打定主意,家山一翻身下了床,准备洗簌。
下了床才感觉到浑身酸痛。这两个月他的身体严重透支,每天都感觉极度疲惫。昨天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又去夜宵,吃了那么多烧烤,抽了那么多烟,喝了那么多酒。真是不要命的节奏,何必跟他们去凑这个热闹……这要是让林颖知道了,又免不了一次争吵。
刷着刷着牙,镜子里自己满嘴的泡沫竟然变红了,又是牙龈出血!他搅动牙刷快速地在口腔里捅着,突然一阵干呕。甲状腺像一块怎么也咽不下去的红烧肉,挂在喉结下面,明显能感觉到它的肿大。
家山快速簌了嘴,心里默默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憔怪。他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凉白开,“咣咣咣”牛饮般灌了下去。
下午2点半,省二院放射科副主任孙绍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了陈家山。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家山敲开孙副主任办公室的门时,孙绍刚刚从CT室回来,他把家山当成了病人家属,端着架子,一脸的严肃。听说是世友在电视台上班的那个同学后,脸上才有了柔和之气。
家山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烟,拽出一颗递过去,孙主任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家山放在地上的手提袋,接了过来。低头便凑到了这位兄弟已经打着的火机上。
虽是高中同学的姐夫,但毕竟不是在老家炕头上闲聊,何况又是在充斥着病痛与呻吟、“人情与关系”控制着多数人大脑的省级大医院里,不穿白大褂的人看见穿白大褂的人永远要懂得保持微笑,陈家山多少有些不放松。来之前,他绞尽脑汁想该买点什么,最后拎了两条中华烟。没有送礼的经验,也不知道孙姐夫需不需要。当看到孙绍刚接过他递出的香烟时,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开始以“姐夫”相称。姐夫长姐夫短,姐夫本事大无边。“姐夫”一出,欢笑满屋,两人的关系被生生地拉近了。
孙姐夫关心地问岳父大人的情况怎么样。陈家山一惊,知道任世友把他开玩笑的话当了真,直接转给了姐夫。想想也只能这样,如果不是自己的老丈人病了,谁肯使大力气帮忙!他顺坡下驴,将错就错,舔着大嘴说好多了。来之前没有问,不知道吕东的父亲现在啥样了,但为了表示孙姐夫帮忙居功至伟,此情此景,只能报喜不报忧了。
两人在欢声笑语中谈了一刻钟。
最后陈家山把地上的手提袋往前挪了挪,说没准备啥东西,弄了两条烟,姐夫抽着玩吧。孙姐夫连声拒绝,陈家山急赤白脸,两人连拉带推打了会儿太极。家山嘴里嘟囔着“行了,行了,兄弟一点心意,就当给我个面子”,快速转身出来,使劲把门带上了。
门随即又打开,孙姐夫站在门口,嘴里嗔怪着说再见。家山边回头边挥手,电梯也顾不上坐,直接从步行梯跑了下来。
……
出了放射科,陈家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吕东的电话。
像接待柳南一样,吕东带着家山再次来到了“流行病研究所”二楼的阅览室。
离上次省四院一别,已过去十几天,家山觉得像过了十几年。虽然捂着口罩,但吕东难掩憔悴。眼睛里没了神气,蓬乱的鬓角处能看见皮肤下的青筋一起一伏。整个人一下像老了十岁。
但家山的目光依然火辣。他张嘴询问老人的病情,吕东却同时问他,昨天的感动晚会效果如何。
在听到了各自问题的答案后,一个欣慰,一个沮丧。
想想刚才还跟孙姐夫说“老丈人”的病情好多了,实际却是住进了ICU,家山心里一阵自责。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怜爱之情愈发高涨。自己能做点什么,能让她开心一点?他快速调动大脑,试图找到什么动人的东西。最后才明白,除了老人的病好起来,没有能让她高兴的事。
陈家山突然想起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他把手伸进兜里,使劲儿抓着它,像抓住了能拯救世界的秘密武器,心里一阵激动。
“我带来了一个东西,”家山说着,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丝神秘。他知道到这个时候卖关子不合适,于是一伸手,把一个小型磁带放到了吕东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
“这是证据。重要的证据。”
吕东扭过脸,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是这样的,提前没有跟你沟通。前几天,赵小龙和孙波找我一块吃了个饭,年后俩人也要辞职了……两人都特别怀念你,觉得你是他们经历的最好的领导。都想替你做点什么,但又苦于无忙可帮。”家山眼里闪烁了一下,看着吕东接着说,“当时我脑子一转,想到了一个点子……因为赵小龙的工位就搬到了宫仁的外面,就是你那个办公室门口,那两天他俩正好在暗访年前窗口单位的作风问题,我就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把暗访机开着录上,佯装充电,放到工位的文件夹上,对着宫仁的门口,也不用管它,看能录上点什么……”
吕东的眼睛慢慢地睁大,里面充满了好奇、惊疑,还有一丝慌乱。
“你猜怎么着?录着了!”
“录着啥啦?”吕东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家山左右看了看,然后把脑袋凑近了吕东,低声说:“真是老天爷帮忙,也活该他们倒霉,正好录上侯宝才给宫仁送钱,里面有声音,说得清清楚楚,2千块!”
吕东把头直起来,瞪着眼看家山,惊讶中还有一丝不确定:“他为什么要给宫仁送钱?”
“我今天本来想把家里那个小录像机带过来,放一下让你看看,但是没找到。我让小龙已经拷贝了一份,这个带子你拿着,有空了你自己看看……好像是让宫仁给他弄个制片人,把那个《北江名人录》改成栏目,让他当制片人!”
“这个老侯啊,真是朽木不可雕啊!那《北江名人录》就是一个任务片,只不过起了个名号,怎么可能改成栏目!”吕东的思绪一下被引到了工作上。
“那个咱不管,只说这个东西怎么用。我一开始想的是拍宫仁,抓到证据了,咱们也举报他。现在既然老侯正好撞上了,我觉得就可以从老侯下手。”
“怎么下手?把这个东西寄到市委?”
“不用寄到市委!我前一阵就听说,巡视组要进驻广电台,不知道为啥到现在没来……即使来了,其实也不用真给了巡视组。我觉得可以把侯宝才找个机会约出来,让他看看这些东西,吓吓他,让他把举报你的内幕都招出来,然后根据他说的情况,我们再想下一步的对策……”
“哦,这样!”
吕东把胳膊肘顶在桌上,双手紧紧握着,隔着口罩轻轻地砸着自己的嘴。像是遇到了比给父亲看病更难的难题。
陈家山注视着吕东,看出了她的忧虑。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问:“是不是觉得这种‘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的做法不怎么光明磊落?”
吕东低下了头,开始用拳头捶自己的脑门。
“你还对郭有亮抱有幻想啊,觉得他哪一天会突然良心发现,认为你吕东才是真正替他干事儿的人,他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冤枉你!赶紧醒醒吧,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住他的乌纱帽!当初提拔你起来,也不过是因为你能干,能替他干出成绩。他可以去他的领导那儿邀功。现在你被举报了,让他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受损了,他肯定要把你拿下。”陈家山滔滔不绝,义愤填膺,隔着口罩就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怒气。他瞅着抬起头来的吕东,接着说,“我有个预感,只要侯宝才这几块料有一个没退休,郭有亮就不会把你召回来。因为你一回来,那个人还可能会接着举报……别忘了,那个李娟好像是72年的吧,过了年才46岁,等他们都退休了,猴年马月了,广电台还存不存在都不知道……你只能自救!”
吕东猛地转过头来,眼睛里有一团火焰燃烧了起来。
“我父亲现在病成这样,我怕自己心力跟不上啊。”
“我肯定会帮你啊……我觉得不用马上就干。我倒是觉得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巡视组来了之后,到春节没几天了,巡视组来,估计也得年后了。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方案再设计得周密一些……”
吕东使劲儿点着头。那样子,就像一只乖巧可人的小鸟。陈家山今天给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属于爆炸级的。就像听到“父亲的病好了”一样,她的灵魂都兴奋了起来。她深深地感到,陈家山是个爷们,做事非常果断。而且他是发自内心地对自己好,这个男人真正可以依靠。
陈家山离开医院的时候接到了律师牟少男的电话。
牟律师要请他吃个饭。每年春节前聚餐已经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惯例。家山一口答应,两人相约晚上6点在金雀楼见面。
电话里,牟少男没有说吃饭的人还有谁。家山一时爽快也没顾上问。坐在赶往金雀楼的出租车上,他想着参加的人里肯定会有罗江兰,心里顿生一种莫名的欢喜。
昨天感动晚会上罗主持的精彩表现让他刮目相看。优秀的人,都有相似的品质,都会惺惺相惜,互相爱怜。他觉得,在对待工作的态度上,罗江兰和他是一路人。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江兰在车上对他的表白,心里的欢喜一下升级成了加速的心跳,爱慕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姑娘了。
但主持人都神秘莫测、关系通天,罗江兰向他表白的那天晚上,下了他的车后去见了谁,一直是他念念不忘、苦苦猜测的一个问题。除了牟少男之外,罗江兰还会跟什么男人有关系?都说不准啊!优秀的女人,有这么姣好的面容,又是坐在台前的公众人物,哪个成功人士不挂念?想到这儿,他心里刚刚萌生的情窦立刻收敛了起来。
也不知道,牟少男和罗江兰感情进行的咋样了,应该谈婚论嫁了吧?
……
金雀楼8208房间是一个6人的小包间。陈家山赶到的时候,包间里还没有人,看来是自己来早了,但是时间明明已经过了6点。他拿出手机,先给林颖发了个微信,告诉她单位有事儿,晚上不回家吃了。
林颖回了仨字:少喝酒。
家山立刻感到一种被约束的沉重。
他想给少男发个微信,说自己已到。后来又觉得请客的人都没来,吃饭的人这么积极,很没意思。干脆作罢,等着吧。百无聊赖,他打开朋友圈打发时间。
刚看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楼道里传来了说笑声。声音越来越近,没错,就是少男和江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谁。
家山放下手机,静静地等着三人的到来。
罗江兰最先出现在了门口。她看见家山,惊呼着,嘴里喊着“家山哥”,犹如多年未见的挚友,冲上来和家山拥抱。家山急忙站起来,配合着,轻轻地抱了一下那个饱满柔和的身体。那个身体使劲儿贴近他,他瞬间像过了电一样。他轻轻拍了拍江兰的肩膀,急忙弹开。后面的牟少男嬉笑着喊了一声“哥”,脸上却泛起了一阵红。
江兰走到旁边的衣服架处脱羽绒服,少男顺势给家山介绍后面那位已经脱了外套,一身西装革履的男士。
“哥,这位是万成集团的营销总监,刘总!”牟少男然后转头看着刘总,“这是北江广电台新闻频道《晚间》栏目的制片人陈家山!”
两双大手使劲儿握在了一起。
刘总谦虚地自报家门:“刘一手!”
陈家山没反应过来,初次见面,这位怎么就说自己留了一手?他一脸困惑,脑子里飞转着,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留一手”的事情。
牟少男看出了端倪,冲家山笑着解释:“刘总的名字,刘一手!”
“哎哟嗬,这名字,这名字好!”陈家山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这是艺名,还是本名?”
刘一手毫不惭愧,反而得意地说:“当然是本名啦,我父亲是个手艺人,对我的希望也是,觉得我这辈子会一手就行,想法简单又朴素,直接又了当,就是忘了我们姓‘刘’!加上姓以后,味道一下变了,简单变成复杂了,‘手艺人’变成‘阴谋家’了!嘿嘿嘿,当老同志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上了户口本入了档案了,改不了了!”刘一手坐下,整理着面前的餐具。
大家哈哈大笑。
“令尊做事简约豪放,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家山说完,竖了竖大拇指。
一句无心的恭维让刘一手乐得前仰后合,面红耳赤。
家山正思索少男请刘一手的用意,门口又张牙舞爪地走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自己的老部下,已辞职两年的主持人孟学周。
家山站起来和学周拥抱。
两人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孟学周辞职后下海,办起了面对中小学生的语言培训辅导班。罗江兰和孙雪娜想干没干的事,孟学周干了。
看着学周谈笑风生的样子,就知道生意还不错。人的自信和价值,都是通过创造财富来实现的。挣不到钱,只空谈理想和抱负,给不了人底气。就像叫好不叫座的文艺片,很少听到导演的霸气言论。
孟学周果断地走下主播台,立志向“钱”看齐,在当时很多人不理解。都觉得在电视台还算有些社会地位,离开电视台,就是一介草民,没关系没人脉,做生意谈何容易。还有人建议,他可以一边在电视台干着,一边在外边办辅导班。但孟学周最终还是选择了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做生意。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电视台江河日下,早已不是什么金饭碗。与其等着被辞退,不如主动离职来得体面。
陈家山在见到孟学周后一下触发了回忆。短短几分钟内,想到了很多,似乎一下悟到了很多道理。当初学周辞职,他属于不支持的一类。觉得这是从崇高走向庸俗的堕落。现在想想,谁能躲得过庸俗?电视台如果不发工资了,你还有力气大谈新闻理想吗?
……
在座的几位都很兴奋,好像生意人碰到了一个百万元的大单。
陈家山发现孟学周变了。以前他很内向腼腆,现在是夸夸其谈;以前他不喝酒不抽烟,现在是烟不离手,端杯就干。甚至还给大家讲起了他请教育系统的领导吃饭,二两的口杯一下喝了五杯白酒的辉煌经历。
罗江兰也有些亢奋。小姑娘倒上白酒,摆出了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气。不一会儿,就灌下了三大杯,脸色微醺,面带娇羞,十分可人。
牟少男开着车,不便饮酒。也许是因为职业的习惯,他需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但牟律师的口才此刻派上了用场,劝酒令金句频出,现场气氛一度高涨。
家山看出来了,客人刘一手是今晚绝对的主角。他频频迎接罗江兰和孟学周的敬酒,不一会儿就喝得前仰后合,醉生梦死。
这可是家山不曾见过的名场面。
他终于瞧出了门道,听出了猫腻。
原来罗江兰和孟学周都在万成投了资。今天请刘一手吃饭,就是希望建立关系,能及时得到内部消息。罗江兰投了100万,孟学周投了50万。陈家山暗暗惊讶,他们哪来的这么多钱。
以前听说过万成的高息回报,家山没有细打听过,因为根本没多余的钱,他对投资也毫无兴趣。今天他多少有些听明白了。万成的投资年化收益率高达20%!也就是说,一万块钱放那儿一年,可以拿到2000元的利息。罗江兰投了100万,一年就可以拿到20万的利息!这恐怕比北江广电台的台长都要挣得多吧?最起码在北江,这是一个高级职业经理人的收入。要知道,以电视台现在的收入水平,一线的年轻记者一年勉强能挣到4万块。罗江兰在万成一年的投资回报,相当于记者拼死拼活干5年!
家山很快意识到,万成的融资行为有非法集资之嫌。但当着刘一手的面,他不便质疑,况且罗江兰和孟学周已经把钱投了进去。他面色平静地端杯喝酒,但内心却有些焦虑。牟少男作为律师应该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啊!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往里投呢?
罗江兰拿过酒瓶,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站起来,对着刘一手说:“刘哥,今天就算是咱们的认亲仪式,以后你就是我哥了,我亲哥。妹妹再敬你一杯!咱家放万成那点钱,你还得费心多给惦记着!”
刘一手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秃噜着大舌头说:“行,妹子,这都好说。能认下你这个妹子,是我一手的荣幸!你那100万,我必须给你看好了!我必须留一手,谁的不管,你的我得管!”
两个杯子咣当一碰,干了!
“别啊,哥,还有弟弟呢!谁的不管,你妹妹加上你弟弟的,你得管!”孟学周端起杯谄媚着走过来,搂着刘一手的肩膀说,“以后你家所有亲戚的孩子,想学主持,学语言,上辅导班,我都包了,免费教!行不行?你们家的孩子就是我孟学周家的孩子!”
“好好好!”
罗江兰抽出一支中华烟,自己点上,然后递给了刘一手。刘一手一脸淫荡地接过来,放进嘴里玩命地嘬了一口,然后色眯眯地冲着江兰笑。
牟少男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喝水。
江兰点完了烟,一本正经地看着刘一手,问:“哥,妹妹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除了让哥哥替我操心,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通报给我们之外,我还听说,万成的融资项目里,20%的利息还不是最高的?是不是还有25%的?我听说最高的是30%?”
“嘿嘿嘿!你消息还挺灵通!那两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现在只对内部高管的家属。其他人还没有放。”
“哎呀,咱不就是内部高管的家属嘛!亲妹妹啊!”罗江兰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刻,陈家山觉得罗江兰那张脸一下变得有些陌生。
刘一手阴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个表情是在说,要真想享受高管家属的待遇,不付出点真代价怎么行!
“你这100万什么时候到期?”刘一手貌似关心地问。
“明年12月底!不对,现在已经是2018年了,今年12月底。”
“那不着急,等到期了,如果有机会,我想法给你转到25%的里面去。”
“哎呀,哥,你太牛了!既然能转,就一下给转到30%的里面去呗!多挣的钱,咱们平分,行不行,哥哥!?”
……
牟少男起身去洗手间。
陈家山也放下杯子,跟了出来。
他紧走两步,拍了一下少男的肩膀。少男一惊,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突然被打扰。这让家山多少有些诧异。
雅间里的气氛一直高涨,他们两个就没顾上谈心。少男伸开胳膊,亲切地从后面搂住了家山的肩膀,家山也就势伸出手,两个人热情地互搂着肩膀,寒暄着走向厕所。
家山终于讲出了自己的担心。万成能给出这么高的利息,明显涉嫌违法,他得创造多高的利润才能保证投资者的利息能如期给付?江兰和学周投了这么多钱,不会有危险吧?
少男叹了一口气。感慨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是明知道不对就不去做的!万成的这个投资肯定存在隐患,但是身边的人都在往里投啊!据他知道的,上到官员、大学教授,下到平民老百姓,有的人甚至借钱、贷款,凑个整数,也要投进去。就连他们律师事务所的主任,也往里投了100个。明知道有危险,涉嫌违法,还是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为什么?难道都利令智昏了?送到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牟少男像评论员一样,提出了一堆疑问,脸上的无奈愈发沉重。
进了洗手间,见里面的人多,两人停止了交谈。等洗完手出来,走到一个安静的拐角处,少男停下脚步,又忍不住说起来。
保守估计,往万成投资的人已经超过了20万。这是一个很吓人的数字啊!这里面有一批人心里是明白这个融资的性质的。现在感觉就成了什么啦,这些人已经和万成绑到一起了,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块铜墙铁壁,利益共同体。尤其是那些有权力的人,为了保住本金、持续拿到这高息回报,想尽办法为万成的发展提供便利,保驾护航。这简直就成了一种变相的腐败!
陈家山听得目瞪口呆。
“哥,你不考虑往里投点儿?”
“哎哟,我哪儿有闲钱啊,我们那点积蓄,都让你嫂子投资公寓了。买公寓钱还不够,还贷着款呢!”提起那套公寓,陈家山有些垂头丧气。
“白给的利益,不要是可惜了!”
“这艘船就真得不会翻吗?”
“哼哼,这谁说得准啊!不是有过几次,说万成要出事要出事,到现在不还是没事嘛!”少男语气坚定,眼神却是迟疑不定。
“江兰那100万,大部分是你出的吧?”家山笑着问。
“不不,我是借,免费借,借给了她一半,收益算人家的。另一半人家自己想法弄的。”牟少男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嚯!这就行了,就算搞定啦!啥时候扯证?”
“哎呀,人家一直不点头呢!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想着来个百米冲刺呢,人家非得要玩爱情长跑。没办法啊!”少男苦涩中带着得意,幸福地摇头。
“这就叫‘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哈哈哈。”
……
正说着,孟学周晃着身子走了过来。
意识到只有罗江兰和刘一手单独在房间,陈家山拍了一下牟少男,给他递了个眼色。少男领会,小跑着向雅间奔去。
孟学周已有几分醉意。看着牟少男跑过去,他惊愕了一下,很快便转身冲着少男的背影喊:“快点吧,江兰跟刘总开始接吻了!”
家山心里一咯噔。
孟学周回过身,一脸坏笑。
“完了,你这一句话,少男今晚上就睡不着觉了!”家山像是批评,脸上却在笑。
“哎呀,逗他玩呗!你看牟律师那个紧张样儿!八辈子没见过娘儿们似的!”
“学周,我发现你变化不小啊!抽烟、喝酒、烫头,都会了吧?!”
“哪儿啊哥,人家还是当年的小乖乖!”学周拿腔作调,把手搭在家山的肩膀上,撒着娇,把脑袋也趴了上去,手开始在家山的胸上抚摸。
陈家山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箭步弹开。
孟学周一愣。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嗜好了!”陈家山瞪着大眼,故作惊讶地问。
孟学周立刻恢复了爷们的严肃,用嫌弃的口气嗔怪道:“逗你玩呢,看把你吓得!”
见学周恢复了正常,家山心里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太不识逗了。但是他刚才的动作表情,真得太让人那个了。
想想六七年前,孟学周可是一个清清爽爽、阳光向上的有为青年。那时候,《晚间》刚开播,里面有一个访谈版块,家山是版块负责人,孟学周和罗江兰是主持人,牟少男是特约评论员。几个人意气风发,经常在一起探讨选题,碰撞观点。做功课,查背景资料,孟学周经常工作到很晚,他总是能把编导的意图贯彻得淋漓尽致,还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对主题进行升华和延展。每次录完节目,经常赢得一片叫好声。
那时候,他们几个的共同语言最多。家山三十多岁,他们几个二十多岁。但是没有代沟,就像是同龄人。
一眨眼,六七年过去了,学周已离职,下海成了商人。少男也很少在电视上露面了。罗江兰去做了时政节目。曾经三十多人的《晚间》,现在成了只有八九个老弱病残的编辑类节目。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但那段友情还是很珍贵呐。
“哥,我去结账!以后咱们多聚。”学周说着就要往服务台走。
“哎……少男说他结嘛!”家山支吾着,后半句说得有气无力,不觉得一阵脸红。
“嗐,都一样!”
他们几个聚会,家山很少买单。也不是不买,但每次总被他们抢了去。在他们的圈子里,电视台总是被请的角色,很少请人吃饭。以前效益好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效益不好了,更是这样。
但陈家山是一个要脸面的人。结账还是不结账,他会掂量这里面的关系。
虽然几个人不怎么合作了,但在某种潜意识里,他们还是有一种求和被求的关系。孟学周离开电视台后,经常要请电视台的主持人吃饭,拉拢感情,一是给自己的辅导班壮门面,再一个,还要请他们客串当老师。有时候,搞个活动,还要找家山给安排记者,在电视上播一播。
牟少男虽然很少接受采访了,但主流媒体仍然是他宣传自己形象、扩大知名度的重要平台。就看他什么时候想用了。
电视台效益越来越差,律师和商人挣钱越来越多。况且,他们在万成投了那么多钱,挣了那么多回报。谁钱多谁结吧,越来越没出息的电视人注定做不了什么阔气的事。
再说了,今天主要是请刘一手,陈家山只是个陪客,所以他更没了主动结账的冲动。请人吃饭,掏钱者心里自有一本账,每一分钱都不会白花。
……
陈家山突然觉得,这顿饭吃得没意思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