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仁上班了。
上班前一天，他就跟凌青云打了电话，要求把吕东的办公室打开，把里面收拾一下，他这个代总监要搬到真正的总监办公室里去办公。
宫代总上班很准时。出了11楼的电梯，他在楼道口晃了一下，最后还是先走向自己的工位。发现工位上的电脑和常用物品还在，便有些不悦。心想自己交待的事凌青云是不是还没办。便压着怒火朝总监办公室走来。
门敞开着，频道办的牛静正在里面打扫卫生。见宫仁进来，牛静满脸堆笑打招呼。
宫仁的无名火一下泄了。他摸了一下牛静，兴奋地说：“静静，辛苦啊。这大办公室……以后你们每天早晨都记着来给我打扫一下。”
“行！青云都交待了。让我和潘爽每天早来半小时，打扫总监办公室。”牛静眼里冒着崇拜的光，倍感荣幸地说。她的眼神跟着宫仁转：“吕总的东西都给她打包收起来了。您工位上的东西也没动。不知道哪些还会用。”说完，这位入职也快20年的台聘工看到了桌上的水杯，又呵呵地笑：“只把您的水杯给拿过来了。”说完，打开桌上的一盒茶叶，拿起保温壶泡茶，又柔声细语地说：“不知道您几点来，没有提前泡。这是上等的金骏眉，冬天喝点红茶好，昨天青云刚在茶城买的。”
牛静把沏好茶的杯子放到桌边不碍事的地方，又看着桌上的电脑说：“这是特意给您配的一台手提，里面的办公软件还没装。一会儿让广英过来给您装一下……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没有我现在就去喊广英。”
宫仁满意地点着头，嘴里连连说着好。看着其貌不扬的牛静扭着大屁股出去，心想这小娘们脸蛋再标致点就完美了。
他端过茶杯抿了一口。浓浓的茶香让他身心俱爽。下面人的办事能力让他很满意。看着茶杯上袅袅的蒸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包。这里面装的是写毛笔字的用具。他小心翼翼地拿出砚台，铺好麻垫，用小夹子把字帖夹到面前电脑的显示屏上，放好宣纸，砚台里倒上墨，整个办公桌就成了练字的书桌。他拿出手机换着角度拍了几张照片。最后一张，背景还冒着茶香，他甚是满意。于是，低头捣鼓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配文：从今天开始，练习我心爱的毛笔字。
他坐着等，看朋友圈里的点赞超过20个了，才满意地放下手机。
宫代总拉开架势，拿起毛笔蘸了墨汁，在砚台上抹了抹，看一眼描一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八个字：大道至简，无为而治。写完，他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有修养的中层干部了。
宫仁是休假这几天想到要练写毛笔字的。
虽然走上代总监的岗位刚刚满月，繁琐的工作已经让他产生了厌倦。在他心里，总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每天忙得跟不停找食的小鸡仔似的，这哪儿行呢。总监应该是对主要工作拍拍板，拿个主意，定个调子，底下人去干就行了。哪能每天跟头趔趄，叽里咕噜忙得团团转？他要改变总监的样子，提升总监的品位。那就得先找点有档次的爱好。也不能叫爱好，应该是看起来悠闲自得，修身养性的工作。他想到了毛笔字。现在流行附庸风雅。如果能练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名有修养的儒官！说干就干。
正欣赏着自己的八个大字，柳天紫闪身进来了。刚要说话，梅广英也跟在后面走进来，这位从来不看眼色的理科男要给代总监的电脑装软件了。柳天紫盯着宫仁看了一眼，转身又出去了。老宫马上领会。
他把座椅让给梅广英，自己走到沙发上坐下。用手摸着下巴，盘算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喊不远处工位上的孟成开会，顺便叫上《零距离》的三位制片人。
大家都一脸懵。不知道宫代总监要下什么指示。
柳天紫最后一个走进来。她扑棱着懵懂的眼睛，一副命运不知要被谁主宰的柔弱相。
宫仁也不绕弯子，直接了当地表示，经过这一阵的观察，发现部分环节管理太杂乱。《南腔北调》作为《零距离》的子版块，希望三位制片人能真正发挥管理的职责。如果大家觉得顾不上，那就明确一位制片人专门管理《南腔北调》。说完，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没等大家言声，兀自接着自己的话茬直接问：“你们仨，谁来管？”
林刚嘴里“嚯”了一下，欲言又止。咽了口吐沫，没了下文。咧着嘴，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宫仁瞪了他一眼。
孟成红了脸。心想这个老流氓，做事这么不讲究，根本不懂得尊重人啊。好歹自己也是主管《零距离》的副总监，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先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啊。
大家沉默了。
孟成忍无可忍，刚要说话，宫仁已经开了口：“鉴于那边女生多，便于沟通的话，这位制片人也最好是女的。那就天紫吧。”
柳天紫脸上的肌肉哆嗦了一下。拿腔作势地推脱道：“哎呀，我精力有限，水平也没有林刚哥高，还是让林刚哥统一管吧！”
林刚眼里一亮，盯着宫仁看。
孟成阴了脸。看出了有人在演戏。
宫仁一拍大腿，坐在正位上修电脑的梅广英吓得抬起了头，发现跟自己没关系后又缩了回去。宫代总监抑扬顿挫，颐指气使地喊：“哎呀，你就别推辞了。趁着年轻，多替我分点忧。林刚主要精力把《零距离》弄好。行不行，孟总？”
孟成摸着下嘴巴，装了半天深沉。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你定吧，我没意见。”说完，转头对马超说：“你去把柳南叫过来，一块给她说了。”
马超应了一声，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回来了，低声说：“柳南没在。还没来呢。”
“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都几点了，还没上班呢。咱们这几个老家伙都到了，你看她们年轻人自在的！”宫仁轻佻地瞥了孟成一眼。
孟成又闷了半天，最后看着几位制片人说：“那就按宫总的意思办吧，天紫你从今天开始接管《南腔北调》。”说完，站起来要走。
“哎！咱运行一段时间看。看是不是更顺畅了！”老宫一块石头落了地，看着天紫笑。
柳天紫噌地一下也站了起来，盯着孟成激动地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吧。领导老是给我压任务，我都快吃不消了……”
孟成斜了一眼天紫，似笑非笑地说：“我看你没问题。”说完，甩着胳膊走出了总监办公室。
……
柳南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了。
孟成半靠在自己从淘宝买来的躺椅上，抻着嗓子喊：“南哥，一会儿到我这儿来一趟。”
柳南“哦”了一声，没回自己的工位，径直背着包来到孟成面前。身上带回来的凉气像一阵风刮过，她揉着红鼻头，憨憨地问：“咋啦？哥。”
孟成坐起来，脚在椅子下找着鞋，漫不经心地问：“干嘛去了？”
“我去路口拍了几张照片。今天想讨论‘车让人’的话题呢。”柳南把包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工位上，一眼瞅见了孟成的脚，惊呼道：“哎呀，哥，你不冷啊？我在路口拍照片冻得都快僵了，你知道外面都快零下了嘛，你竟然在大楼里热得脱鞋！？没天理啊！！”柳南开始咋呼了。
“热！你不知道大楼里今天已经提前供暖啦！”孟成轻描淡写地说。
“唔？真事诶！”柳南边说边拉羽绒服的拉链，抬头看房顶的出风口，伸出手来确认。嘴里还不认输：“那你也够壮的！最近是不是嫂子没在家啊！啊？哈哈哈……”在孟成面前，这个女孩子完全没有了未婚女子的羞涩，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孟成低着头没有接她的话茬。柳南突然又兴奋地拍了一下孟成的肩膀，得意地说：“哎，哥，刚才我拍到一个好照片。一排机动车给行人让行，一个妈妈拉着一个小姑娘，嗨，这小姑娘走到斑马线中间，冲着司机们鞠了个躬！哇塞，正好我当时拿着手机在拍，太让人感动了。今儿我们得好好说说这个！”南哥把自己整得泪光闪闪。
“哟，挺好挺好。”孟成脸上变得温和起来，冲着柳天紫的工位喊：“天紫，你也来一下。”
……
会议室内，柳天紫召集《南腔北调》的5个年轻人开会。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大家，用妈妈般的腔调说：“孩子们，你们现在做得已经很好了。今天频道非要调整，愿意让我来分管这个版块，我推脱不了，只能勉为其难。我觉得大家都很棒。尤其是小南和思北，特别优秀。后面我也不会插手干涉太多，我就一点，就是每天的选题和重要事务，给我言一声就行。你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好不好？”说完，天紫看向柳南。
柳南全程低着头。她好像没有意识到天紫的问话，半天没有言语。刘思北用脚碰了她一下，她才缓过神来。
“姐，我们坚决按照您的要求做，正好节目做了这几个月，我们也有很多困惑，正不知找谁商量呢。吕姐在的时候，非愿让我们自己管，其实我们哪有那两下子。特别希望有个制片人能罩着我们……”柳南瞪着大眼睛，似笑不笑，言不由衷。
“嘻嘻嘻……好，以后我罩着你们……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总起来说，还是姓柳的说了算……嘻嘻嘻……”天紫心情大好。
中午，柳制片带着自己的新手下到饭馆搓了一顿。她心里清楚，这顿饭是拉拢人心饭，必须得吃。别看柳南嘴上哼着哈着，心里肯定有一百个不服。吕东当时给《南腔北调》的定位就是按公司化运营的独立项目。指明了是柳南负责。开播两个月，这个版块不仅找来了冠名商，收视率也是远高于《零距离》。现在自己横插这一杠子，谁看不出来，柳南又怎么可能真得高兴？饭桌上，天紫极尽安抚之能事，又是给斟酒又是帮夹菜，心想吃饱了你们好好给我干活。形势发展由不得你们，好东西怎么能让你们这几个臭孩子把握着呢。以后，《南腔北调》就是我柳天紫的了。
……
下午5点，宫仁在总监办公室主持编前会。会议讨论很热烈，宫仁夸夸其谈，说了很多。得意之情挂在脸上久久不散。今天很顺利，解决了不少问题。满足了柳天紫的要求，自己又搬进了真正的总监办公室。一想到这些，他的肾上腺素就噌噌地分泌。下身开始有反应。他憋红了脸，莫名其妙地咧着嘴笑。此刻，他真真正正找到了新闻频道一把手的感觉。
但是，天不遂人愿。
宫仁在总监办公室里还没坐热屁股，上面的政策就下来了。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办公室面积超标的要立马整改。20多平米的大玻璃房，一眨眼被改成了9平米的小屋子。
屋子变小了。但是再小，也是有门有窗户的独立空间。整个11楼，有门有窗户的办公室就这一个，这就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广电大楼，郭有亮是老大。但在11楼，他就是老大。想着想着，宫仁依然是雄心勃勃。
大办公室被砍掉的地方改造成了一个会议区，还摆着沙发，每天的编前会还可以在这儿开。每天宫仁都要在沙发上独自静坐一会儿。他环视着四周，看着忙忙活活的小记者们，心里就感觉特别充实。一感觉充实了，他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成就感。一有成就感了，他就会想到放松，想到健身。这时候，他就会拿起手机，给司机小白打电话。
为了让自己儒雅起来，宫仁强制给自己规划了一个健身项目——游泳。
跟去健身房相比，宫仁觉得去游泳馆更有品味。他在北江最好的游泳馆办了张年卡。每完成一项工作或解决了一个问题，心情大好的时候，他就要坐上司机小白的车去游泳。当他的身体张牙舞爪地在水里扑腾开的时候，有一种恣肆的快感充斥全身。就像被一双柔软细嫩的玉手抚摸着，那种感觉美妙至极。
写写毛笔字，游游泳，再喝喝茶，宫代总监觉得自己离着儒雅不远了。日子要这么过，他觉得蛮凑合了。
……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全市集中供暖的第一天来到了。
阴沉的天空已看不出是下午。鹅毛般的雪片飘飘洒洒，降落人间。柳南站在玻璃窗前，目光呆滞地望着逐渐变得苍茫的大地。身在温暖如春的广电大楼内，她却突然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江南路上瑟瑟发抖，身体正在被大雪淹没。恐惧布满了她的瞳孔。
她在艰难地做着一个决定。不一会儿，两颗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
十米之外的总监办公室内，宫仁正在临摹毛笔字帖。忽然意识到窗外大雪，他兴致勃勃地站起来，侧身走到窗前。看着大雪，就像看着一幅画。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应该必须要吟诗一首啊。他开始跟自己较劲。宫仁同志，请争口气。他挠了挠头皮，呆看了半天，终于沉吟起来：北江雪景美如画……只想吟诗赞天下……天下再大没雪大……雪大不如我心大！
宫仁下意识地吟完，又自言自语地骂起来：“不行不行！哪哪都不通。狗屁狗屁。”可又一想，俗是俗了点，倒是直抒胸臆呢。又伸出手挠头皮，嘴里咝咝了半天，还想再挊出几句。怎奈，宫郎才尽。顿觉作诗真不是人干的活。
刚败着兴回到椅子上，宋春风一敲门走了进来。他一屁股把自己塞到办公桌和墙壁之间的小圆凳上，没两秒钟就发现上不来气了。于是两手在桌子上一用力，站了起来，气哼哼地笑：“坐着跟你讲话很不舒服，整得我都不敢喘大气！”
宫仁仍然低着头写字。
宋春风愁眉苦脸地看着宫仁说：“哥，又出问题了，有俩记者要辞职啊！”
“嗯？谁啊？”
“王斌和刘涛。”
“去哪儿？”
“民生网。”
“妈的！”宫仁把毛笔往纸上一摔，气哼哼地说：“狗日的民生网给开多少钱啊？怎么都往那儿跑啊？”
“不知道开多少。反正比咱这儿多！怎么办啊，我正想着做供暖的策划呢，这一走俩，明显就弄不成了啊！”
宫仁直愣愣地看着宣纸上那滩墨渍发呆。不一会儿，好像有了主意。拿起毛笔，继续胡乱写着，一脸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儿，没了这俩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咾！大不了从别的栏目抽人。怎么也得保《北江新闻》啊。《晚间》的记者，你看着谁顺眼，不行调到你这儿来……”
此刻，柳南在总监办公室外已经来回踱着步走了半天。她已做好决定，准备辞职。
从柳天紫接管《南腔北调》那天起，她就感觉不对劲了。不，是从吕东被停职的那天起，就不对劲了。虽然孟成还在，但毕竟是副总监，做不了总监的主。柳天紫接管《南腔北调》那天，孟成一直不正眼看她。像例行公事一样，轻描淡写地当着柳天紫和她的面一说，就算交待了，《南腔北调》就归了柳天紫了。当时，她整个人都蒙了。本想争辩问两句，但看着孟成那闪烁的眼神，她住了嘴。她觉得孟成变了。他不再是自己曾经每天都挂在嘴上放在心上的“大哥”了。
柳天紫接管后，嘴上说不干涉不插手，但是每天都要向她汇报选题。天紫难免要流露自己的一些想法和主张。论工作能力，柳天紫经验很丰富。但有时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风格和手法不同。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自由自在地工作了。
本来，她想先跟孟成说。后来又想，难道还要让孟成挽留自己吗？既然决心已定，干脆，直接跟一把手打声招呼，然后拍屁股走人。也算自己懂规矩，虽然她跟宫仁根本不熟。
自从来到新闻频道，她跟宫仁没有交集，基本上没说过话。偶尔迎面碰见会象征性地打声招呼。宫仁当上代总监，她也没主动找宫代总监聊过天。当然，宫仁也没找过她。她知道，自己跟宫仁不是一路人。自己这样一个汉子性格的黄毛丫头，入不了宫仁的眼。但这次，出于尊重，她还是想当面跟代总监打声招呼。
宋春风大摇大摆走出总监办公室，柳南一闪身蹦了进去。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柳南不再是个汉子，她一下变成了毫无自信、弱不禁风的小鸟。曾经的从容不迫烟消云散。她颤抖着告诉宫仁，自己要辞职了。
宫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好像风平浪静，谈话似乎没开始就可以结束了。难道她跟宫仁唯一的谈话，就是这样无言的结局？柳南正七上八下，宫代总突然面目狰狞，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冷不丁地冲她嘶吼道：“你他妈地是来拆我台的吧？！走走走，都走吧。赶紧滚蛋，新闻频道容不下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柳南惊魂失魄，踉踉跄跄，呜咽着冲出了总监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