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工侯宝才气喘吁吁地走上十一楼,径直来到了会议室。办公室主任凌青云正在这里准备跟几个正式工沟通奖金改革的事。就差老侯了。侯宝才一进门就嚷嚷道:“干嘛呀,又要瞎改什么呀?”
“侯哥,别喊别喊,听我慢慢跟大家说。”凌青云招手示意他赶紧坐。
老侯坐定,凌青云笑呵呵地看着四位正式工:张兴旺、侯宝才、马素艳、赵梅花。张兴旺和侯宝才刚刚五十。马素艳和赵梅花差两岁不到五十。北江广电台对员工的内退年龄要求是男性53岁,女性50岁。青云心里琢磨,这奖金改革晚两年再实行多好,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了。因为他知道,这几个老同志都不是省油的灯。年轻的时候都是新闻部的记者和编辑。都亲眼目睹了电视台从起步、发展到辉煌,再到眼下进入困境的全过程。
当年电视台辉煌的时候,正式工是何等的风光。尤其是新闻部的正式工,不仅在台内是横着走路的一等公民,在社会上,也是万人艳羡的真正的“无冕之王”。虽然现在老了,电视台不行了,但内心的那份骄傲依然在。在正式工眼里,台聘工和岗位合同工永远是来电视台找饭吃的小弟。这是那个年代赋予他们的傲慢和偏见。这么多年,正式工一直享受着福利待遇上的特殊照顾。即使这样,他们内心依然隐隐地有点恨。恨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恨电视台的各种改革。恨来电视台找饭吃的临时工们抢了他们的饭碗。看着这些聘用工和岗位合同工,站在舞台中央,张牙舞爪,指手画脚,他们把牙齿咬得嘎嘣响。他们叹息,无奈地摇头。他们既伤感电视台的式微,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愉悦。因为美好的时光都让他们赶上了。现在轮着临时工们当家做主了,电视台的好时候也过去了。他们接受社会发展的大势,但又不想完全接受。
凌青云酝酿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说:“现在台里的广告效益下滑得非常厉害,频道的压力非常大。人员流失挺严重。近期可能又要有八、九个人要走。”
“啊?一下走这么多人啊?”赵梅花笑嘻嘻地问,声音柔软得像隔壁王奶奶。
侯宝才似乎不关心这个话题,站起来说:“我去把我的水杯端过来。”
凌青云瞥了他一眼,没办法,只能等他回来再继续。
“是不是我们挣得钱又要变少了?”马素艳心事重重地问。
“你们听谁说的?”凌青云笑了。
“我听《零距离》的康平说的。”马大姐一脸的心事。赵梅花接过来道:“《北江新闻》的张文清也跟我说了。”
张兴旺手指头敲着桌面,似乎比较淡定。听她俩说完,面带微笑地道:“嗐,这种改革不可阻挡,这么多年,一步一步的,改的还少啊。关键是,我们弄清了这次怎么改。挣得少了,能少多少?少的不多的话,我们也尽量配合。”
“是是是,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觉悟。怎么说,咱也是电视台的老人了。帮不上啥忙了,咱也不能添乱。”赵梅花和马素艳一人一句,抢着表白道。
凌青云心里一下轻松了不少。
“什么叫‘没有觉悟’啊?钱挣得少了,你得向外去开拓,不能老想着从正式工身上抠钱啊!”侯宝才听着话音,端着水杯进来了。
“这个倔驴!你看看,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了!”赵梅花哈哈乐着,讥笑着老侯。
“甭说我倔,真要是扣我的钱,我就不同意。青云,我提前把话跟你撂这儿!别说我不支持你工作。”侯宝才有点急赤白脸。
凌青云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侯哥,你先别急。我也是正式工,我肯定是要站在咱们的角度去说话的。但是呢,”青云看了赵梅花和马素艳一眼,接着道:“刚才两位姐姐也说了,别的栏目都已经沟通完了。也就是说,除了咱们几位正式工之外,频道其他的正式工都知晓了,没听见谁说不同意。”
“行,你说吧。我们先听听怎么个改法。”老侯似乎有点妥协。
“改法就是,咱们办公室除了你们四位之外,不是还有六位台聘工嘛,以前的考核是你们四位一个锅,他们六位一个锅。现在是要把你们四位和他们六位,共十个人,放到一起,锅变大了。大家放到一起考核。”青云像小学生做算数,生怕他们听不明白。
“放就放呗,结果是啥呀?”侯宝才只问自己关心的。
“结果就是,如果你们几位的工作量少的话,钱就会被他们吃掉一部分。”
“那肯定不行!我不同意。”老侯把水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水花溅了出来。
青云的脸一下白了。
张兴旺笑起来:“老侯,你的工作量少吗?你不少吧。每周你不是都要剪那个《北江名人录》吗?不少。每周要是多剪两条,没准还比他们多呢!”兴旺扭过脸来看着青云,说:“老侯要是干多了,他也有可能吃台聘工的钱呢。对吧,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对对对,可不是说咱一定被他们吃。改革的目的,是谁干的多,谁拿的多。”
赵梅花听完,低头小声嘟囔道:“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肯定干不过小年轻的。不过,嗐,谁干的多谁多拿点,也正常,无所谓。”
马素艳好像看出了端倪,看着张兴旺说:“哎,不对啊,兴旺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好像这个改革跟你没关系一样。你的钱不用放到锅里吗?”
“放放放,肯定也得放。唯一的就是,我的工作性质跟别人不同。我负责党建、工会和派车。你俩负责财务和福利。他们是剪片子。”兴旺指着老侯,手指在空中划拉了一下,接着说:“打分标准不一样。我这一块工作就我自个。”
“哦,合着改半天,就改我自己呢。这是他妈的干什么呢?”老侯开始爆了粗口。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又急了。”凌青云忍着性子,保持着和颜悦色:“侯哥,你是跟他们几个剪电视剧宣传片和做包装的放一块。但结果未必是你一定少了。因为,他们几个台聘的干得也不多。”
老侯拿起水杯,咣咣地喝下去一半。完了,抹着嘴角的水珠说:“这个改法什么时候实行?”
“八月份。但是咱们不是延后一个月发嘛。八月份的工资奖金,九月底才能发。多了少了,到九月底就知道了。”?
“别的栏目的正式工都没意见,是吗?”老侯瞪大了眼问。
“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是,没听说谁不同意。”
“那就发完第一个月的,看看再说吧。”四位正式工,有三位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
“好嘞!”凌青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往上报啦,办公室的正式工对奖金改革方案基本同意。”
“没事竟妈的瞎折腾!”侯宝才腆着肚子,端着水杯愤愤地起身离去。
其他人也带着复杂的表情走出了会议室。
一辆大巴车缓缓地停在了北江广电台的门口。早已等在门口的几十位中老年市民,有人看见了车前挡风玻璃上写着“畅游北江”的提示牌,便大声喊了起来。《北江新闻》的记者王斌和刘涛从车上下来,向市民们招手,张罗着大家上车。每个人上车前,都从他们手里领了一顶红色旅行帽和一面迷你小国旗。然后,两人把一个又大又长的红色条幅抻开,挂到车身上。上面写着:纪念北江解放70周年大型活动——畅游北江。邀您免费看北江。报名电话:86****88。
宋春风背着一个挎包走出大楼,走向门口的大巴车。这个“游北江、看变化”的活动,是新闻频道策划的,《北江新闻》来负责执行。从七月份开始,每月两期,一共八期。由栏目制片人带队,领着热心市民去参观游览能体现北江发展变化的地标景点。因为有企业赞助,所以大家积极性也很高。
正准备出发,侯宝才小跑着从门口冲出来,冲向大巴。一边跑一边喊:“老宋,这次去哪儿?”
“奶牛小镇。侯哥,你又要去呀?”
侯宝才喘着粗气,一脸的乖笑:“我在上面坐着也没事。跟着你们去转着玩呗。”然后,拍了一下宋春风的肩膀,说:“王斌和刘涛忙不过来了,我还能帮把手。”说完,转身就往车上走。
宋春风看着老侯的背影,小声嘟囔道:“那我还得给人家企业说,午餐再加一个人。”
没想到老侯的耳朵还挺尖,站在车上冲着车门口下面的宋春风谄笑着说:“他们这么大企业,还在乎这个啊?不是事。”
春风也笑着上了车,看着老侯道:“不是事,不是事。赶紧找地坐吧。王斌,人都全了吧?”
王斌做了个OK的手势。
“出发!”
超长的大巴车载着一堆欢快的面孔,嘶鸣着冲上快车道,驶向远方。
下午5点,宫仁准时招呼几位制片人到总监办公室开编前会。
吕东这时已经收到各栏目和正式工的沟通情况。基本没有人反对。她心里甚感欣慰。她突然觉得,正式工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都是老同志,都体谅频道的难处,谁还会舔着脸,不知羞耻地去反对频道的改革。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她心里不敢彻底放松。吕东算了算日子,实行同工同酬后的第一次奖金发放是在两个月后。那时候如果没事,基本就可以宣告改革成功。她攥了一下拳头,在黑板上的第五项后面打了个对勾。她看了看其他几项,想着一会儿的编前会,把防汛的策划和健身操大赛先布置下去。
这时,宫仁敲了一下门,带着几位制片人走了进来。
大家坐定,吕东看了一眼大家,给了个指令:说吧。
《北江新闻》的马虹一脸无奈地呵呵笑道:“明天书记有两个活动。上午召开市委常委会,集中学习省委十五届六次全会精神。下午到广明河生态湿地调研。明天,市长也有活动,要到百巨县调研水泥厂的污染治理情况。”
马虹的眼睛从笔记本上抬起来,看着吕东说:“刚才宣传部新闻处打了个电话,说副市长李强有个活动,让派一组记者。”
“谁谁谁?李强?”没等吕东开口,宫仁便一副嫌弃的样子,瞪着眼说:“他算老几啊?刚上来,主管什么我都不知道。不去!”
“好,那我一会儿跟宣传部说。”马虹低着头轻声回道。
吕东看着宫仁的这副嘴脸,内心很不舒服。这就是伺候领导的时政新闻记者身上那股“忘乎所以”狂妄劲儿的真实写照。宫仁就是狂妄到了极致的代表。一位副市长,副厅级干部,在这位主管时政新闻的副科级领导嘴里“算不上老几”。宫仁当年曾经是盯市高官的记者。本事并非超乎常人,只是因为工作的便利,近距离地接触到了一座城市的权力中心。而当他自身的修养无法把见到的世面转化成内在的修为时,这股力量就只能另找出路,以一种粗俗浅薄的狂妄呈现出来。吕东虽然瞧不上,但是她也意识到,这些忘乎所以的表象之下,是时政报道的常识。火候和尺度就在里面。
“这么处理合适吗?要不派一组记者去拍了,但不给他承诺一定能发。这样是不是也照顾了宣传部的面子?”吕东看着宫仁,补充了一句。
宫仁用笔支着嘴巴,眼睛向上,盯着天花板。
突然,收了这个动作,身子在沙发上挪了挪,轻轻地说:“也行。按吕总说的办吧。”
马虹看着两位总监,笑着说:“好嘞。”然后,又拿出小姑娘撒娇的样子,调皮地说:“明天我这儿都是领导活动了,一条社会新闻也上不去了。我这收视率啊,可怎么办呀!”
“是,这个没办法。这得找吕总。吕总,这月底的收视奖,《北江新闻》可得给个说法。不是这帮孩子们不努力。都是领导活动,确实没人看。但是你不拍行吗?不行。”宫仁一边说一边乐,像是在讲段子。
“好好,咱们下来议。往下说吧,《零距离》。”
《零距离》制片人马超低头看着笔记本,有气无力地说:“明天有一个查酒驾的。环城交警查酒驾;有一个调查,是医院周边商店里的李鬼名牌。像方便面、饮料、牛奶,好多跟大牌子就差一个字,消费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个现象挺严重;还有一条,是关于野泳的,广明河那边,露天游泳的特别多。想从暑期安全这个角度做;明天,雨花区法院还有一个庭审。目前,掌握的就这几条。哦,对了,还有一个暑期课外辅导机构火热的调查。正在拍,但是明天出不来。”
听完了这些选题,吕东点点头。她看着马超,用启发性的口气问:“昨天这场雨下完了,你们觉得还有可做的东西吗?”
“咹?这个还能怎么做呀?没想好。”马超明显底气不足。他之前做记者时经常有一些出彩的片子。做了制片人后,刚开始劲头还挺大。最近不知为什么,像泄了气的皮球,整天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我看今天《晚间》有一组报道,把该说的都说了。但《零距离》要是引用,估计赶不上吧?”马超说完,不好意思地看着朱佩琪。
“肯定赶不上。”朱佩琪不假思索来了一句。说完,又觉得不妥,便有些生气地补充道:“也不是说一定赶不上。你现在频道对栏目的收视率都有考核。完成了目标任务,还有奖励。大家都铆着劲儿做节目。你现在要把《晚间》记者拍的片子放到《零距离》首发,这收视率高了算谁的?”
话音刚落,吕东气得使劲一拍桌子,喊道:“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