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舜华这边还未说话。
中山渭孙又指空为字,顷成一书:“今日中山渭孙南下求战,偏执神临第一,为名而私也!有负大荆,难继鹰扬。无论是伤是死,尽由自取,不悔无恨——任何人不必为我伸张!”
有这样一份凭证,就算屈舜华当场打死了他,中山燕文也不能多说什么。
中山渭孙的决心,于此掷地有声。
“好!”屈舜华素来不扭捏,随手招来亲卫统领:“我若战死,代我掌军,不可贻误军机,知否?”
中山渭孙表示自己可以战死,但他还需要屈舜华帮他保龙伯机,所以他绝不会杀死屈舜华。
那么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
屈舜华不应战也就罢了,既然打算进行这一战,她就绝不会接受这种不公平——如中山渭孙所赌的那样,她有神临无敌的自信,她岂能叫任何人让她?
亲卫统领躬身应命。
屈舜华又解下腰令,丢予亲卫:“天下为名,刀剑无情。我若战死,中山渭孙要保谁,屈家就替他保下。此屈舜华之诺也!”
最后她才看回中山渭孙:“来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胆量,现在叫我看看你的实力!”
就此一步上高天,她束发贯甲,悬立夜穹之上,对中山渭孙发出邀请——来决生死!
这是一场引人瞩目的战斗。
一方是黄河之会外楼场四强选手。彼刻四强里的另外两个,都已得真,名列太虚阁中。剩下的燕少飞,也是当之无愧的魏国第一天骄,“天下得意,愿为第三”,听闻也在求真路上。
一方是太虚幻境里几乎昭明身份的福地第一,也是继姜望之后,天下第一神临名号最有力的竞争者,绝巅神通拥有者!
关注这场战斗的,不止屈舜华本部军营,也非是一人两人。
大楚右营本部,跃起一座魁梧山影,将圆月遮了半弦。
而弯月之上,不知何时,已然立住两个身影。
一者青衫潇洒,一者蓝袍显贵。
皆以玉冠束发,仿佛明月化生。
人间贵公子,天上剑仙人。
屈舜华漫不经心地看了彼方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一切尽在掌握。
这玉冠的款式,还是她亲手挑的呢,并不许匠人另制。姜真人戴着的前一个毁在天京城,这一回又送上新的。
左光殊按住心脏,做出跳动的手势,咧开嘴露出白牙,笑得很是甘甜,表示为姐姐而心动。
姜真人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下去,叫他不要干扰战斗。
南斗殿的信道并未被禁绝,楚国给够他们时间,允许他们放开了寻找帮手。要看看天上地下,八荒六合,究竟有谁来救。
于是南斗殿的每个人,都尝试过寻找出路,也都看得到天塌的过程——这尤其的让人绝望。
到后来,反倒是南斗殿自己把信道隔绝了,收归一处,统一联络外界。
长生君是久享盛名的真君,司命真人是交游广阔的真人,南斗六真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朋友,南斗殿也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利益纠葛、历史渊源,该有的全部都有……
但截止到今天,真正赶来度厄峰帮忙的,只有一个中山渭孙。
尽管他表现得很愚蠢,但愚蠢的何尝不是这个选择本身呢?
龙伯机是在自己房间里得到的消息,彼时他正处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浑噩中。他发誓要为宗门贡献一切,但宗门已经注定灭亡。他矢志要与外贼抗争,但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他发一整天的呆,有时来回踱步,有时躺着不动。
房门忽然推开,把星光也漏了进来。传信的师弟用一种古怪的、异样的兴奋表情,压低了声音、又难掩激动地说道:“师兄!你有救了!”
龙伯机脸上有些红肿,那是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在昧月那里落荒而逃后,就跑去质问师父,七杀师叔和天机师姑为什么不在殿中。那两个狗屁真人是不是早就知道危险,却顾自逃窜,抛弃了同门。
司命真人符昭范没有任何解释,只给了他一个巴掌,把他扇出殿外,而留痕至今日。
“我?有救?”龙伯机怪异地看着自家师弟,咧开了嘴:“你也疯了。又疯一个。”
“不,不,我是说真的。”传信的师弟带上房门,顺手点燃了房间里的烛台,于是豆苗般的烛火,就摇摇晃晃地驱散了黑暗。
房间从漆黑变为昏黄,仿佛从夜晚倒退到了黄昏。
传信的师弟神神秘秘地走近前来:“师兄还不知道吗?荆国的中山渭孙,正在挑战屈舜华,赌注就是要保你一命!”
中山渭孙!
这个名字如利斧一柄,劈开了浑噩的脑海。
龙伯机猛地坐直了,身体仿佛过电般,有片刻的僵硬。
赵铁柱真的来救!
他其实并没有指望,他写的信也不止一封。以龙伯机的名义,以南斗殿真传的名义,以南斗殿的名义……全都石沉大海。
“当真?”
“我这几日负责南斗信道,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师兄。准不会错了!”
龙伯机马上披衣而起,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紧走了两步,又回头匆匆地把剑挂上……但最后又坐下来,坐在床铺上。
他惨然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师兄。”送信的师弟越凑越近:“你可不能一个人走。”
龙伯机蓦地看向他,眼神一刹那十分严酷,但又缓和下来:“怎么说?”
“您有随从呀!”送信的师弟,伸手去拿他的剑:“我从现在就是您的捧剑童子。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谁会在乎多一个贱役呢?”
龙伯机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他知道中山渭孙救他一个已是不易,还想捎带上谁,那真是不知好歹。
但他只是挪开自己的剑,拍了拍师弟的肩膀:“不要声张。”
长夜已至,在漆黑的南斗殿里,只有他的房间亮着灯。
在绝望的人群里获得唯一的希望,不会得到祝福。
人们会寻光而来,要么分享光,要么……扑灭光。
送信的师弟使劲点头:“我懂!”
但他还不够懂。
龙伯机收敛情绪,开始转动自己已然放弃、几乎生锈的脑子:“中山渭孙挑战屈舜华,胜算不大,你知道具体规则吗?”
送信的师弟道:“好像没有规则,生死不论。”
“啊!”龙伯机猛然站起来,但又定住。喃声道:“中山渭孙一定有把握,才会这样选择。我相信他,我应该相信他。”
“当然,那可是荆国天骄,黄河四强!”送信的师弟也已经在中山渭孙身上寄托了希望,言辞之狂热,如敬神一般。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找出中山渭孙人生轨迹里的所有光辉。
他一定能用言语证明,中山渭孙是天下第一神临。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龙伯机问。
送信的师弟这时才意识到问题,面露难色:“值守信道的不止我一个。”
“这里不能呆了。”龙伯机立即起身。
“去哪里?”送信的师弟问。
“去司命殿,不,去前线!”龙伯机有了决断:“对,我们去支援前线!”
“这样中山渭孙接咱们也方便一些!”送信的师弟满心欢喜,殷勤地去开门。
吱~呀。
房门推开来,房间里的烛光也流浪在外。
视野十分拥堵,烛光也冲不出重围——院里站着满坑满谷的人。
他们都是南斗殿的师兄弟,他们都看着龙伯机。
那是怎样的眼神?
无尽绝望的黑夜里,匍匐在地上等死的人们,看到了唯一一盏飞在天上,有可能飞出这里的灯。
那是热切和希望吗?
并没有。
因为都知道,那盏灯只能照到他自己,也只能带走他自己。
“师兄。”最先开口的人,是天同殿的真传弟子,他瞧着龙伯机,表情很微妙:“你要走了吗?”
“我走去哪里?”龙伯机不着痕迹地握住剑,尽量沉稳地道:“我正要去前线,为宗门浴血!”
“我听说有人要救你。”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道。
“是吗?哪里得来的消息?”浓云悄悄移开一条缝隙,院子里有难得的月色,龙伯机说道:“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只能自救。”
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冲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位值守信道的师弟,没有告诉你吗?”
“哈,你是说中山渭孙那件事?我确实刚刚听说,你当真了?”龙伯机摇了摇头:“他赢不了屈舜华。我不做指望的。”
“但也有希望赢,对吗?”天同殿的真传弟子问。
夜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躁动不安的人心。
“希望”是一个太美好的词语,在不能跨过的绝望高墙里,又过于残酷。
看着院中密密麻麻的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陌生的眼睛……那些跳跃着的怪异光彩,令龙伯机感到了一些冷意。
他知道现在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他不是个不懂得掂量局势的人,但不知为何,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两下。本已冷静下来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烦躁。
他极力压制着情绪:“赢或输,都没那么简单。很晚了,师弟。我们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我要去前线杀敌。”
但人群并没有给他这个南斗大师兄让出路来。
“我师父死了,被斗昭杀了。这么说很不敬——但我想,他死也是应该。他自己逃到天外去,没有管我。”天同殿的真传弟子说:“师兄,你不该走。”
心跳得更快更急了。龙伯机一阵烦乱:“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走不走?让开!”
人群反而聚拢。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天旋地转地晃。
“师兄,你是南斗殿下代掌教,你怎么可以抛弃我们?”
“师兄,你得留下来,陪我们一起抗争。”
“师兄……”
“够了!”龙伯机猛然拔出剑来:“都够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的腌臜心思吗?陪你们一起抗争,哈!陪你们一起死么?!”
“师兄!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天同殿的真传弟子,冷冰冰地道:“你不愿陪我们一起死?怎么你不是南斗殿的人吗?”
神而明之,神而明之,见神不在!
人身四海剧烈翻涌,心脏闷响如雷,龙伯机感到一阵阵的烦恶,头疼欲裂,他提剑猛然一挥:“都滚开!”
失控的剑气尖啸着,把一名弟子斩成了两截。
“我不是——”龙伯机猛然后退一步,在惊惧中挣扎出片刻惊醒,他极力压制自己混乱的力量:“我不是有意!”
人群中猛然爆发怒潮:“他想我们死,他自己一个人活!”
“不能让他走!卸他的剑!”
“让他偿命,偿命!”
砰砰砰砰,心跳如鼓。
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面孔,数不清的剑……所有的一切都涌过来!
人潮如海。
潮又退去了。
“呼呼……呼呼……”
龙伯机手提未能再次挥出的长剑,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呼呼……”
他的身上插了五把剑,其中最致命的,是插在心脏的那一柄。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非常快,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可是他仔细地注意这柄剑,这柄剑并没有随之颤动。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龙伯机直直地跪在房门前,跪在自己的院落中,他努力抬起头,努力睁着眼睛往前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暗沉沉的,都好模糊。
模糊的人影晃动着。
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他背叛!背叛了我们!”
“是他先动的手!我们只是被迫反击!”
“他也杀了人!杀害同门!”
“他是楚国的内奸!他们早就勾结!”
“好!咱们把叛徒杀啦!”
送信的师弟,天同殿的师弟,被自己一剑杀死的师弟,把剑刺进自己心脏的师弟……这些人的名字,龙伯机一个都想不起。
手中的长剑坠地了,发出孤单的响。在嘈声之中格外寂寞。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
龙伯机费劲地思索着,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
“师兄,你怎么样?”天同殿的师弟半跪在身前,搀扶着他。
在这个瞬间,这个师弟的面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这个师弟的声音也一字一句都传到耳朵里,听得非常清楚。
龙伯机愣愣地看着他,通过那只接触的手臂,感受到了这个师弟的心跳,是如此紊乱而又强烈的——
怦怦!怦怦!
龙伯机仿佛明白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咧开了嘴角。
……
……
许多年前一个平静的午后。
太虚幻境里还没有太多人,鸿蒙空间里行人寥落。
“这个独孤无敌,肯定是个老古董!”贾富贵狠狠地道。
“两三百岁指定有的,你看他那身上那股子老人味。”赵铁柱撇撇嘴。
“大家还是要客观一点。”上官似模似样地分析道:“独孤无敌这种取名方式,在五十年前非常流行。还有他的穿衣风格,真的很土,像爷爷辈的那种,他应该是五六十岁左右。”
贾富贵抚掌赞道:“还是上官兄客观啊!有理有据的!”
“啊这个破幻境,怎么老头子也收的?”赵铁柱破口大骂:“说好的培养天骄呢?五六十的也要,什么他妈的甲子太岁!”
“哈哈哈哈,甲子太岁!”上官笑得肚子疼:“太妙了铁柱兄!”
贾富贵握了握拳:“等我挑战福地的时候,一定把这个甲子太岁打下来。他奶奶的,还敢叫独孤无敌,最烦这些猪鼻子插大葱的老东西!”
“两位兄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赵铁柱咧着嘴:“何不找个地方坐下来,坐而论道呢?”
“好哇!”贾富贵举双手赞同。
上官挥了挥手:“我有事先走。”
他走了几步,又补充道:“但我明天还会来。”
“那,明天见!”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