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离自知算不过诸葛义先——哪怕诸葛义先需要专注于更宏大的局面,于她这边只是随手一子,而她压上了整个天机棋盘。
但这局棋行于天下,落在兵墟,僵持于陨仙林的门口,生机也就在混淆的万事万物中存在。
更有陆霜河以极致冷酷的剑,截断了天意。于是那一点微渺的机会,能够被他们把握。
陨仙林中,固然危险重重,谁都不能够保证安全,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线索存留。是现阶段里,于南斗殿真人而言最好的藏身之所。
伍陵不幸殒身其中,安国公亲自去搜寻,都找不到踪迹。
“陨仙林吗?”斗昭手提天骁刀,金身未敛,眺望远处——在那个方向,有一处楚国镇守的陨仙林入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伍陵就是从这个入口走进陨仙林,而后一去不返。
星神降娄声音淡然:“长生君虽非真龙缠命,当不得帝号,却也是条狡猾的泥鳅。杀他并不容易。”
斗昭道:“但现在已是瓮中之鳖。”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南斗殿唯一的生机在陆霜河这里,显然他已经放弃了——”星神降娄看着斗昭,不无提醒之意:“他和任秋离的生死,此刻都不算重要。”
长生君若是好杀,当年也不会只被削个帝号。当今楚天子,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君主。
天下擅长把握生机者,无过于南斗殿,因为他们的道统就在于此。
此殿也是从近古时代传承下来的天下古老大宗,有着不输于暮鼓书院的历史。虽然不如几家显学那般显赫,却也算得上长久辉煌。
此番霸楚灭南斗,天下惊兀。
实际上却绝不是楚天子一时兴起,怒而兴师。
“先削帝号,再削长生”,本就楚廷当年定下来的针对那位南极长生帝君的策略。现在也不过是在坚决执行而已。
南斗殿今日虽是困兽在笼,是飞鱼在网,被斩断了理论上的所有可能,却还是挣出了一线生机,落在陆霜河身上。
诸葛义先亲自出手,就是为了将最后的这线生机抹掉。
若非陆霜河肩责如此,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堂堂楚国数千年唯一大巫,怎么会出手算任秋离?真当他很闲么?
现在陆霜河与任秋离虽然逃进陨仙林,却也主动放弃了南斗殿的那一线生机,这星神降娄,也算已经达成目的。故而祂说,七杀真人和天机真人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
斗昭的白日梦中,反复演化陆霜河碾压钟离炎的那一剑。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远处,口中只道:“他连南斗殿唯一的生机都能放弃,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么?”星神降娄反问。
陆霜河那一剑,与其说是找钟离肇甲要人情,不如说是给诸葛义先一个交代。
陆霜河的答案是他的剑。
“朝闻道”就是他的答案。
无论南斗殿唯一的那线生机是什么,陆霜河都至少要成就衍道,才有可能把握——但他显然并没有现在就登临衍道的打算,他仍然要等姜望走到洞真极致去找他。
并且他将这份决心,明明白白地剖给楚国人看——
他放弃了南斗殿,还主动走入危机四伏的陨仙林,楚国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地追杀他吗?
而星神降娄的回应也很明显了,祂认为陆霜河的生死确实已经不再重要。
但无论星神降娄怎么认为,楚国如何决定,单就陆霜河的选择来说……这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来的选择!
“南斗七杀”、“南斗陆霜河”、“南斗六真”,这些都是过去、现在一再被提及的名头,在陆霜河还活着的未来,也很难被忘记——他陆霜河与南斗殿,就是这样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生于南斗,长于南斗,成于南斗。
南斗殿的印记,永远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永远不可能抹掉。
他为南斗殿做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他选择什么都不做。
他陆霜河现在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便是在此境极限再走几步,又能进益多少?
若单只是为求道,这种等待在平时也可说得通。黄弗、楼约哪个不是在等。
但现在是南斗殿生死存亡之机,生他养他育他成才的宗门,急需他提前踏出那一步,来挣扎出微渺的一线可能。南斗殿上上下下都在期待他创造的变数,就连楚国大巫诸葛义先,也认为他会出手,从而分心筹算。
可他却还是要等他所追求的古今极限!
从道理、从人情,从求道之外的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陆霜河的选择。
甚至从“求道”而论,这个选择也堪称“非人”。
但斗昭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斗昭是真正的强者,能够理解强者的决心,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是星神降娄反问的原因。
“不,我无法理解的是——陆霜河凭什么认为,只有姜望能够帮他推演出洞真境亘古未有的极限?”斗昭咧着嘴,呲着牙:“我是何等的低调,都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竟还未入他眼中!”
星神降娄沉默了一会儿。
楚国要灭南斗殿,陆霜河放弃了南斗殿,陆霜河走进了陨仙林——你斗昭想到的是,怎么他眼里的道敌只有姜望?
这种奇峰突出的思路,显然是祂没有预料的。
斗昭已经提刀而走。
“哪里去?”星神降娄反应稍慢一拍地问。
那是因为远方的诸葛义先都愣了一下,他已经活了很多年,算遍天下事,但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斗昭随手一刀,斩开空间裂隙:“当然是去陨仙林,找到他们——宰了他们!”
还是要去!
怎么劝不听呢?!
现在的斗昭,明显还不是陆霜河的对手,也不可能算得过任秋离。无论怎么推演,都看不到他能单杀陆霜河、任秋离的可能,还是在陨仙林那样一个神鬼不测、天机混淆的地方!
此去陨仙林,是杀敌还是求死,实在存疑。
真当杀力第一、算力第一是虚名,只有他斗昭能够直面生死?
星神降娄知晓斗昭固执、难得听劝,只好搬出大杀器:“我怎么和你太奶奶交代?”
“您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斗昭桀骜的身形并不回头:“我亦如是!”
空间裂隙就此弥合,他亦消失于此。
他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赴一场生死的冒险,而是如下学的孩童一般,走向令他欢欣的乐园。
降娄虚悬于空,一时不知何言。
“星神大人!”
地上微弱的喊声,让降娄移回视线。
钟离家的这小子是真顽强,就在地上趴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回过气来,还试图靠自己爬起来。
降娄随手放出一缕星力,将他抬起,免得他反复伤了筋骨。
“星神大人。”钟离炎悬在空中,吊住一口气,抓紧南岳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放心。”降娄顺手帮他调理伤势:“我会送你回家的。”
“不……不。”钟离炎道:“您能不能现在就把我治好?”
还真是不情之请!
虽说巫医不分家,诸葛义先也能称得上楚国医道第一。但一个当世真人,还是体魄尤强的武道真人,哪是这么好治疗的?便是送回楚国医治,所耗资源都得车载斗量,时间肯定也短不了。
要想在兵墟现场治好,那他诸葛义先也得下血本。
“你有什么急事吗?”降娄问。
“斗昭毕竟是楚国仅次于我的天骄,我大楚天骄深入陨仙林冒险,我实在不能坐视。我心里着急啊!”钟离炎身残志坚,咬牙切齿:“请复我伤势,让我提剑去帮他!”
降娄沉默一阵:“你认真的吗?”
钟离炎坚决地道:“您若不答应,我绝不走!我的责任心,我的爱国情怀,我对国人的关心,都不允许我现在离开!大楚男儿,宁死不退!”
降娄看着他:“好,你闭上眼睛。”
“多谢大巫!待我武道登顶,我一定好好报答您!”钟离炎大喜,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降娄顺手一按,令他彻底晕厥过去,便拎着他,飞出了兵墟。
……
……
在楚国短暂地待了几天,未等到外出公干的淮国公回来,姜望便准备离开。
楚灭南斗虽是轰轰烈烈、天下瞩目,于他心中并无波澜——他虽还不到而立之年,已见证太多兴衰。
长辈的喜乐,朋友的前途,光殊的幸福,这些都是更值得关心的事情。甚至是算不得朋友的楚煜之,他也想看看这样一个平民英雄的道路。
楚国师出有名,南斗殿结局早定。这种毫无波折的所谓大戏,实在也没什么可“欣赏”。他既不为南斗殿的覆灭拍手叫好,也不为南斗殿的消亡感到惋惜。
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无论有多么辉煌的过往,跌落之后,终究只是浪花一朵朵。
左光殊来送他:“不打算看看陆霜河的结局吗?听说他与你有绝顶之约。”
姜望语气随意:“没什么好看的。”
左光殊道:“爷爷早先跟我说……若你有意愿,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你来处决陆霜河,如此也算是斩断了命格纠缠,于你或有进益。”
“替我谢过老爷子,心意领了!”姜望笑了笑:“失去反抗之力的陆霜河,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在意他么?”左光殊问。
大道广阔,姜望径而西行:“他如果能在这次南斗危机里活下来,且还在洞真绝顶等我,我会走到那一步,如约一战。”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呢?”左光殊道:“根据我得到的最新情报来看,大巫都已出手,他应该是没有什么逃掉的可能。”
“我也并不失落。”姜望脚步轻松:“当世真人杀力第一吗?我很愿意试他的剑。但他不是我的遗憾,也非我道敌。”
“那谁才是你的道敌呢?”左光殊问。
“我不知道。从前没有遇到,现在没有见到,也许以后也没有呢?”姜望笑道:“仁者无敌!”
夏襄帝说“大道独行,是斩绝同行者之故”,很多道路走到最后,是容不下第二个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下有志于六合天子者,皆为彼此道敌。
而还有一些人,需要斩去成道的“障”。
当初姜梦熊碎剑为拳,把飞剑三绝巅扫为历史的尘埃。洞真无敌的向凤岐,想要在时代落幕之后再启飞剑之新天,就不得不剑挑姜梦熊。姜梦熊就是他的道敌,也以一双铁拳,彻底埋葬了那个时代。
姜望这一路走过来,敌人不少,仇家渐凋,但称得上道敌的,确实还没有。
从交错的人生轨迹来说,易胜锋其实很有成为一生道敌的潜力,可惜在岷西走廊,就已经被他斩断。那夜的月光寒凉如水,也像童年的凤溪。掬一捧,尽碎了。
后来陆霜河以七杀命格相系,令他承继易胜锋的宿命,养他为道敌,等待他成长。
他却并不这样看待陆霜河。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对手过去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
他与陆霜河不同路,也无余恨。战不战胜这个人,都不会影响他前行。
今时今日在道的尽处,他的确并不见“敌”。他有无敌的心态,无敌的姿态!
在这轻松的笑意里,左光殊看到了一颗真正的强者之心。“啊呀呀。”他崇拜地道:“大哥好气魄!你成道时,我当为你贺之!”
姜望哈哈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言之过早,叫人笑话!”
“大哥此去虞渊,万请自顾,莫要——”左光殊拱手说着送行词,忽然眉头一挑。
“怎么了?”姜望关心地问。
左光殊把手放下来,淡淡地笑了:“中山渭孙那孙子,总算硬气了一回。”
……
……
除开面对黄舍利的时候,中山渭孙实在不是个不硬气的人。但这一次来南域,他确实很“孙子”。
黄舍利怒而殴之,姜望漠然离去,楚人也很难尊重他的种种姿态。而他偏执一念,仿佛可以靠偏执达成目标。
何止左光殊对他不满?
何止中山燕文对他失望?
在踏遍军营都无果,求见一偏将都不得,拦下项北也无用之后……
他转头去了魏国。
这一次他并没有求见任何人,魏国也没有谁能够帮到他。
他只是在魏国最好的客栈里,开了一个最好的房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而后焚香沐浴,睡足了三天。
三天之后,他整冠束发,再次飞往度厄峰。
这一次他直接来到屈舜华的营地。
身为此次讨伐南斗殿战役里,独掌一军的方面统帅,屈舜华的军营尤其森严,也尤其不在乎中山氏贵子的脸面。
“再敢靠近,视为外贼侵营,杀之可也!”值营战士直接战刀出鞘,没有半点含糊。
这次楚国出兵度厄峰,是以安国公伍照昌为三军统帅,以楚六师之一的恶面军为主力,倾山碾室。又设左右将军,分别由屈舜华和项北,各领一军。
屈家亦有六师劲旅,曰为【虎炤】。项家私军虽未够列入六师,又在河谷之战几乎尽墨,战后重建起来,却也是难得的劲旅。
征讨一个南斗殿,自然用不着再调一支天下强军。
左右将军虽然出身不凡,所领之兵,只是郡兵而已。其主要作用,并不在攻坚,而在攻破南斗秘境之后,迅速在南斗六星建立秩序,接收包括百姓在内的南斗殿的一切。
但在屈舜华的主营地里,这些亲卫可都是虎炤锐士!
他们使用最能发挥力量的阵图、穿戴最好的兵甲,熟练掌握楚国最前沿的兵阵。每一员虎炤锐士,都是千挑万选,方能入军。
故而哪怕是面对中山渭孙,也是说拔刀就拔刀,杀气盈天。
这边战刀出鞘,刹那间就铿锵连绵,兵煞结为一体,杀声叠为一声!
主将有名,天下可诛!
中山渭孙面容平静,丝毫没有被轻慢的愤怒,对这小小的卫士,仍然一丝不苟地行礼:“请禀贵主,中山渭孙自北地而来,欲求天下第一神临,特来相证!还请她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他的姿态这般有礼,而言语这般有力。
没有人会否认中山渭孙的天资,可他现在还是神临境界,他要挑战的是翻掌阖天的屈舜华!
就连被公认为人族第一天骄的姜阁老,也曾亲口说过,不愿面对同境界的阖天。
中山渭孙何来的勇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是屈舜华放言,不许任何人为中山渭孙递话。才有了这些天中山渭孙在楚军营地外频频碰壁,带着满满的钱囊,都找不到送钱的门路。
在这样的时刻里,整个楚军营地,或有心或无意,都投视线过来。
不多时,一员亲卫掀帘而出,声音冷峻:“我家将军说了——她出征在外,正伐南斗,受任于天子!你中山渭孙不远万里,前来大楚军营,叫门挑战,意欲何为?是荆国欲当楚锋么?”
“绝无此意!”这话十分危险,中山渭孙立即高声回应:“还请屈将军明鉴,我此行无令无印,孑然一身。只代表自己,不涉公事,只为私名!”
“那就先去歇着吧。”屈舜华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你的私名不值一提!或许有人会在意,但那不是我。待本将平灭南斗,再看心情,是否有空赐你一败!”
“渭孙诚知军务为切,然神临境内之斗,于将军不过翻掌之功,戏于营前,又能耗时几分?”中山渭孙恳声道:“我只求在大战之前,替屈将军活动一下手脚!”
他的年纪比屈舜华大。
他去过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还是外楼场的四强——比屈舜华更有资历。
但他这话,实在是谦卑。
帐中响起几声轻笑。
亲卫勾起帘幕,屈舜华踏出帐来。
身在军中,她披了一身华丽战甲,步履之间,自有堂皇之气。
同样贵不可言,左光殊的贵气是神秀天生,屈舜华的贵气是王者之风!
她瞧着立在寒风中的中山渭孙,眸带审视:“说你嚣张吧,你言辞谦顺。说你谦卑,你又敢来挑我!”
中山渭孙在营地的阴影外拱手:“在下万里奔赴,只求一见阖天,将军当令我如愿!”
“本将军凭什么答应你?”屈舜华冷淡道:“你当这世上的人,都很好说话?本将军可不是个有肚量的!”
“当然不会让将军平白出手——我下重彩!”中山渭孙直接道:“此战以元石三千块为仪,将军点头即奉。此战设彩,彩头有地阶道术两部、我中山渭孙独创功法一部、魂玉灵液一瓶、九龙元丹三粒、瑶光玉钗一支、寒龙香半片……”
屈舜华‘呵’了一声:“你这些东西,还有零有整。”
“让屈将军见笑了!”中山渭孙道:“因为这是所有我能拿出来的、有一定价值的东西,是我的全部身家。万般不足贵,唯有这份诚敬之心,惟愿将军怜见!”
屈舜华淡声问道:“你既然下了这般重彩,我该以什么相应?”
“若我输了,万事皆休,此般重礼一应奉上。若我侥幸赢了,也不需什么物件——”中山渭孙拱手道:“只求将军帮我保一个人!”
“这些东西用来赎一个神临修士的罪,绰绰有余。用来赎买南斗殿的真传弟子,也很见诚意——”屈舜华高傲地看着他:“但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你的彩头虽重,能入我几分眼?”
“我诚知大楚豪奢,屈氏富贵。”中山渭孙无比认真地道:“我只是行到穷途,不知何路。我只是四处碰壁,唯剩孤勇。我只是用全部身家做赌注。我赌你神临无敌的自信。再赌我能赢过你!”
屈舜华的眼神稍有变化:“你现在看起来倒像个人物,怎么早先却不做人事?”
中山渭孙道:“所以我不配做他的朋友。如今苦海翻涌,惊醒潮头——但愿我不会一直那么蠢!”
“你倒是很会赌。”屈舜华不置可否:“但重注如此,要真正体现胜负,又不能仅是切磋而已——”
“纵死无怨!”中山渭孙当即道:“我愿立字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