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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长公主的这个担心并非无中生有,实在有其缘故。
这缘故就是,有明一代对于皇室顺位、袭爵的各种记载中,大抵都是按照与皇帝的关系来论及该册封或者承袭甚么爵位。
如皇子封亲王,亲王嫡长子袭封亲王,余子封郡王之类。亦或者女系这边,皇女封公主,亲王女封郡主之类。这些论及的部分并没有提到公主之子应该封什么,那也就意味着公主的儿子理论上没有爵位可以承袭。
不过,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绝对,因为这种只论父系的册封和承袭之法同时也就意味着,公主的儿子还是可以根据其父的爵位来承袭的。
但是,公主的丈夫有爵位吗?有的,就叫“驸马都尉”,这不是一个官职,而是爵位,并且也是正儿八经的超品——当然,大明朝的爵位全都是超品。
驸马都尉这个爵位并不在有明一朝的公侯伯三级之内,那它到底怎么排位呢?其实是排在侯以下、伯以上。但是有一点,驸马都尉是要降等袭爵的。
不过以上都不重要了,因为具体到永宁公主这儿出了问题。她名义上的驸马是梁邦瑞,但是梁家欺君罔上事发之后,这桩婚事虽然被保留了下来,可是梁邦瑞的驸马都尉却被废掉了。
换句话说,高洛将来无爵可袭。
虽然说无爵可袭也不是就一定什么都玩完了,因为作为皇室近亲,只要皇帝对其圣眷在身,五军都督府的各个都督职务还是能做的,运气好甚至能干个宗人府宗正,成为名义上的“文臣第一”[注:朱元璋把宗人府摆在文职衙门首位]。
但是不管怎么说,少了爵位就总给永宁长公主一种难以安心的感觉,但由于这些都是祖制,她根本没有办法可想,也不好跑去找皇帝说“请皇兄把梁邦瑞的爵位还回来”。
于是,永宁长公主就难免想要另外给儿子留下一些遗产——虽然她自己都才将将年过三十,放在后世完全可以乘风破浪很多年,但她却已经开始考虑襁褓中的儿子将来能继承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和高务实的关系是永远不能见光的,因此也不想去向高务实要安排,但是皇帝哥哥那儿不能问,高务实那儿又不想问,还能问谁呢?只好去问母亲李太后。
李太后此时早就不管事儿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对皇帝一点影响都没有。事实上,在大明朝孝道大如天的环境下,只要皇帝但凡还在意一点名声,就绝不会对自己的生母有明面上的半点不敬,因为那一定会被外廷喷得还嘴都不敢。
更关键的是,李太后不问朝政之事之后没几年,其实就已经知道了永宁和高务实的事,而随着高务实成为朱翊钧真正的股肱之臣,她对这点事也早就看开了——不看开又怎样呢?这口子还是皇帝故意开的呢,现在去骂皇帝一顿,再背负着对女儿一辈子的愧疚直到死去吗?
但凡是个正常女人,一定是年纪越大就越在意子女和后辈,李太后也不例外。她对永宁现在的状况其实是很欣慰的,而且这样一来自己的内疚也能减轻一些。
因此,当她听到永宁拐弯抹角地提起高洛将来爵位问题的时候,她甚至还有兴致开了个小玩笑,说道:“这有什么不好办?他现在也没随着姓梁,既然姓高,自然该找姓高的去要爵位来承袭。”
永宁公主又羞又气,不依道:“这怎么可能,他就一个南宁候,那是要给高渊的,洛儿哪里能袭?”
李太后也不知是说笑还是故意为之,却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父亲再多立点功劳,让皇帝再给他封赏一个嘛。就算没有双爵位一说,但是可以让皇上给他恩荫嘛,就说高务实功高难再赏,再另外给他儿子一个爵位不就行啦。你看,到时候高渊一个,洛儿也一个,天家的面子也好看了。”
好家伙,合着李太后也念着天家颜面这档子事,觉得自己的女儿因故不能做正室就已经很不好看了,如果高洛将来还没有个爵位,更加比不上高渊,那就就更没面子了。
对于母后的这个说法,永宁长公主一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但仔细想想,好像也真没有哪条祖制说不能这样——那好像就符合高务实说到过的“法无禁止即自由”了吧?似乎真的可以操作一下?
不过,永宁长公主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能由她自己来提,因此少见的撒娇求母后帮帮忙。儿女在母亲面前撒娇可以完全不论年龄,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曾经被坑惨了的女儿呢?
李太后见她真的认可这个提议,便也收起玩笑的态度,认真考虑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尧媖,这也就是你了,就算尧娥(寿阳长公主)提这样的事,为娘也一定不会答应。”
那就是同意了。永宁长公主立刻微微低头道:“是,永宁明白。”
于是,次日一早皇帝来问安时,常常以礼佛为由不见他面的母后皇太后难得地接见了他,甚至还把他叫了进来坐下。
朱翊钧大为惊讶。其实这些年里,他来请安的时间越来越晚,搞到最后他来的时候总碰上太后在礼佛,因此就很少见他。后来朱翊钧也觉得这样挺好,毕竟问安这事真就只是个礼节性的工作。
自打母后不问朝政,朱翊钧一般也没什么事要和母后说,而李太后这边其实也差不多。皇帝已经完全能驾驭朝政了,甚至从目前的功业来看,尤其是自伐元大胜以来,“中兴之君”这个名头将来应该是雷打不动的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除了虔心礼佛,希望皇后早些生下龙子之外,也就没什么其他事好担心的了。不过这也没事,皇后自从……以后,已经连续生了两位公主,这证明身体肯定没有问题了,生儿子想必也只是迟早的事。
这一日把皇帝叫了进来,朱翊钧也在琢磨这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没注意到,结果李太后只是拉着他聊起了家常。
虽然不明所以,但朱翊钧也没表现出什么不耐,心平气和地和母后聊了一会儿。其实他知道母后必然有事要说,现在就看谁更沉不住气。不过在这件事上,朱翊钧还真不怂——他可是真正做了二十来年的亲政皇帝了,岂能这点城府都没有?
果然,最后还是李太后主动提及前段时间朝廷争议高洛姓氏的问题,然后叹息道:“洛儿这孩子可怜呀,不仅姓氏都能引起朝廷争论,将来长大了甚至连个爵位都没有。哀家这做姥姥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晚上都尽想着这点事,觉都睡不踏实了。”
这还了得?皇帝大吃了一惊,也不管李太后这话有几分真假,忙不迭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当场跪在地上认错:“让太后寝食难安,这是儿子的罪过。”
李太后道:“也不能怪你,这件事又没有先例,到底该怎么处理也不找到依据,着实是很难办的……”
说是说“不能怪你”,可哀家就是不让你起来,老实跪着,好好想想!
朱翊钧何等精明,一看这情况就知道母后心中是有主意的,但母后也知道如今不比当年,知道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这种“孝道”上的软刀子——任你皇帝再怎么翅膀硬了,见了母后也依然还是儿子,该跪就得跪,该认错就得认错。
张居正管不了他爹,朱翊钧又能对母后如何?大明朝的嫡长子顺位继承制度之所以坚如磐石,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于这一整套的礼法加持么?
换句话说,他跪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母后,还是跪自己这个皇位的正统性。
“儿子愚钝,一时……一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以母后之圣聪,想必定能为儿子指点迷津。”
诶,这个态度就很好嘛。
母后皇太后露出满意地笑容,微微颔首道:“哀家倒是有一些想法可以说给皇帝参详一二……咦,你还跪着做什么,且起来吧。”
朱翊钧心里苦笑,面子上还要继续装孝子,道:“母后训诫,儿子跪听便是。”
“叫你起来就起来,这也不是训诫。”李太后坚持让皇帝平身,再又让他继续坐下,这才道:“我思来想去,高洛现在终究还是随了高务实的姓,那他的爵位怎么着也该落在高务实身上才对……”
“啊,那怎么行?”朱翊钧大吃一惊,连忙道:“日新是有嫡长子的,这规矩可坏不得,否则外廷一旦知晓,群臣非得来叩阙逼宫不可。”
“你着什么急啊?哀家又没说让他把南宁候传给洛儿。”李太后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在朱翊钧满脸疑惑之中继续道:“皇帝,哀家问你,高务实今年几岁了?”
朱翊钧心中纳闷,高务实的年纪您又不是不知道,问我做什么?但他不敢明说,还是老老实实道:“日新与儿子同年,大儿子三个月左右,虚岁三十有七。”
“他现在是文华殿大学士,也就是三辅,但哀家听说次辅梁梦龙已经乞骸骨数次,估计很快便要致仕回乡了,是这样吗?”
按理说,这个问题就算是朝政了,毕竟太后问了梁梦龙这位次辅“是不是”要致仕了——致仕不致仕不是梁梦龙自己说了算的,而是皇帝说了算的,因此是朝政。
不过她现在的重点显然不在梁梦龙到底会不会致仕上面,因此皇帝也没当回事,点头承认道:“是,按照计划,日新此番回朝之后,梁爱卿就会再提致仕,儿子也会顺势批准。”
“唔,那意思就是说,高务实这就要做次辅了?”李太后点了点头,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在朝鲜立下的功劳不太好赏赐,因此借机让他由群辅升为次辅,就算是赏赐过了?”
朱翊钧迟疑了一下,道:“其实这件事本身是情理之中的,毕竟梁爱卿的年龄就放在那儿,本就是要致仕了,日新接任次辅其实谈不上赏赐。”
“那你原本打算怎么赏赐呢?”李太后问道:“他此番出兵本来说好的只是扶危定难,赶走倭寇,还朝鲜一个公道就好。结果他又和过去一样,总能带来点惊喜,居然让朝鲜甘心内附了……这样一个大功,你不是打算不赏赐了吧?”
“这个……其实按照日新的自己的计划而言,这件事尚且没完。”朱翊钧见母后面色诧异,只好解释道:“日新的意思是,赶走倭寇只是对朝鲜扶危定难,并没有让倭寇认罪并付出代价。这样的话,如果倭寇将来恢复过来,说不定仍会再生祸端……
因此,他主张扫恶当除根,必须直接打击到倭寇本土,让他们知道刚理伦常不能坏,这样才能长治久安、永享太平。如此,这封赏一事现在就还早了些,得等他后续的行动做完,再来论功给赏才是道理。”
李太后眉头大皱:“怎么还没打完呢……算了,这是朝政,哀家不干涉。哀家其实是想说,他这么大一笔功劳立下来,你打算怎么封赏?既然你也说了,他进位次辅不算赏赐,那么你能赏的好像也就是晋爵了吧?”
朱翊钧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很光棍,直接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虚岁才三十有七,如果就要封到国公了,那将来还有三十多年可怎么办呢?你能肯定接下去的三十年他就不会再立大功了吗?如果再有什么大功……
比如哀家听说图们那些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现在对甘肃那边的各镇压力剧增,万一将来哪天他又领兵去打了西域,到时候你怎么封他?异姓王吗?”
异姓王可不太行,这可是直接冲了祖制,所以朱翊钧也有点麻爪,迟疑道:“异姓王自是没法封的……到时候或许找些其他由头,给一些更加显贵的名义吧。”
“太敷衍了,这么做只会让外廷觉得天家刻薄寡恩。”李太后摇头道:“我看你与其将来头疼,还不如现在就早做打算,比如……这一次朝鲜的战事——或者加上倭国的吧,给高务实再多封一次侯爵,但这次不是封给他自己,而是直接把这个侯爵头衔也‘过继’出去,给洛儿袭封。”
说完,李太后又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洛儿也是他的儿子,想来他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吧?这不是两全其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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