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阿袖所感,武断派与奉行派完全水火不容。他们不只是在行事作风上互相看不惯,更关键的是手中权力的来源不同,因此所需要维护的东西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三成想说服大家以幼主秀赖为重,团结一致,始终维护丰臣公仪。这是因为,只有丰臣公仪得到最高程度的维护,作为丰臣公仪体系重要一环的奉行们才能始终拥有巨大且稳固的权力。
为了达到目的,他故作高高在上之态。按照他的算计,先让大家在此共同缅怀太阁,若有可能,再向众人挑明对付德川的策略。可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无论清正还是幸长,从一开始就断然反对。战场上的余怒,加上领内早已积弊如山,他们其实个个忧心如焚。
“你怎么不回话?”浅野幸长见他不答,更加有恃无恐,居然还不依不饶起来。
“算了,算了。”年长一些、今年虚岁四十二的藤堂高虎拦住幸长,打圆场道:“治部殿下也是为我们好,这才想好好慰劳我们。现在还有不少船要陆续上岸呢,我们赶紧用完饭就告辞吧,可别耽误了军务,这才是正理。”
对于身陷敌手居然还能“趁乱逃回”的藤堂高虎,浅野幸长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毕竟明军的厉害他幸长见识过多次了,能从明军大营之中逃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九死一生,可见藤堂虽然水战打不过明军,那也着实不能怪他。
嗨,其实光看这次撤军就知道,明军的水军实在太过强大。这就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打三岁小儿一般,换了谁去指挥都只能大败。幸长闭上嘴,又看了清正一眼,默默端起饭碗。清正则板着脸默默咀嚼着,还不时使劲抽几下鼻子。
“我的确冲动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忍不住,幸长虽然大口吃喝起来,却仍然说道:“可是,若借太阁威风在此欺压人,摆威风,那我可不答应!我说的不只是治部少辅一人,过去有些人只会缠住太阁,靠献媚逢迎讨殿下欢心,可现在既然殿下归天了,那他们就应该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去,如果还想赖在原地不动,我断不可容!”
阿袖听得异常心惊,觉得若不是刚刚从战场上归来,恐怕没人敢这么说话。
“真是美味珍馐啊!”锅岛胜茂第一个放下快子。
在朝鲜东北方向以弱势兵力击败过明军总兵级大将董一元的他,创造了明军反攻后日军唯一一次真正的大捷,因此现在说话也有底气得很:“我还要巡视营地,先告辞了。虽然已经回到故土,放下了心,可若是家臣之间发生纷争,则无疑也有大忧。所以……我先告辞,失陪了。”
因为战功获得的底气虽然有,但追根朔源的话,锅岛家算起来有些“得国不正”,以往在大名之间地位名声都不算太好。现在他虽然也感受到了尴尬甚至危险的气息,但他自问自己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
“那么,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幸长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更加尖刻的话来,跟在胜茂之后,催促着清正出去了。
宗湛、光悦和女人们把诸将送出了门,唯三成一动不动,确切地说,他已经失望地无力站起来了。
阿袖等人返回厅里,收拾完毕,石田三成依然独自出神,纹丝不动。由于他表情阴沉之极,目光看来宛如一副随时择人而噬的毒蛇,宗湛赶紧催着光悦和孙女回了房间。
阿袖则轻轻坐到三成身边。尽管只剩她一人,但三成依然呆呆坐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阿袖实在忍不住了,道:“殿下,拉门就这么开着吗?”
“就那样吧,不用管。”
“殿下,您真沉得住气。”
“你想差了。”
“那么殿下的意思……”
“我怎会动怒呢?”说着,三成忽然转向阿袖,问道:“你觉得待在我身边辛苦吗?”
三成这么出其不意地一问,阿袖有些不知所措:“这……殿下指的是什么?”
“我打算把你带到京城去。”
“京城?”
“不知你能否忍受得了。”
阿袖惊奇地睁大微微笑了:“殿下,您不要太勉强了。”
“我并未勉强。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呵呵……”
看到三成笑了,阿袖心中一怔,没有说话。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心中的孤独。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阿袖还未迟钝到连这个谎言都看不出的地步。若有足够的自信,他定会主动把幸长拉到院子里,大家抽刀一决雌雄。
不过,他不作剑道的对决并不代表他真的底气不足,否则天下人难不成应该找那几位剑道大宗师去做?他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是因他心底埋藏着更大的野心。
“怎么,你不喜欢?不想去?”
“带上我这样的女子,过些时日,殿下恐怕是会后悔的。”
“你说话怎么也像左京大夫啊。”
“左京大夫?”
“哼!那厮骂我在五奉行中是倒数第二。哼哼,倒数第二的奉行,难道就配不得博多花魁?”
“这……殿下多心了,您的地位母庸置疑。”
“母庸置疑么?我看未必。”石田三成微微低下头,用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说道:“……但太阁殿下用他一生的经历教会了我一个道理:人,永远不要放弃力争上游。”
十余日后,近畿。
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之后,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他便咳得厉害,痰多,每日清晨起床时甚至偶尔能咳出血丝。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言大纳言肝肺有大疾。秀吉的逝去,似乎令利家的病势也越发沉重了。
早年,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利家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甚至畏惧的一代豪杰。在利家看来,秀吉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所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人不忍直视。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可悲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死无异于给了他致命的打击,让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也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作“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
说实话,秀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可是正因如此,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总是不由得想掉眼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仍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甚至连他自己都忍不住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会出现幻听,彷佛是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你了。”那个“秀吉”总是反复说着这些。
其实,秀吉就是一直说着这些话死去的,这让利家总有一种感觉,就彷佛是秀吉在告诉他:“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
“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几乎从来不会喝斥别人,他会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这其实反而才是真正的信赖。
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道:“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呀?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你们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搅蛮缠。我当时说,朝鲜的战事虽然异常艰难,但总算是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左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非要等他!”
“啊?您为何这么说?”
“哼!本来左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倒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这不好吗?殿下何出此言?”
“好什么好?太阁殿下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也说了同样的话。这是我同左府谈起才知道的。哈,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会看不出其中的阴险之处?”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阿松看来颇为意外,但又问道:“可是治部为何要这样做呢?”
“为何要这样做?”前田利家忍不住冷笑起来:“按照太阁遗命,我是秀赖的监护人,而左府代行政务,这就意味着丰臣公仪之中以我与左府为最重。
那么阿松你想想,如果我与左府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是不是五大老就能团结一致?五大老如果团结一致,五奉行还有多少话语权?
我就这么说吧,就算他治部殿下能让其余四位奉行都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又如何能越过五大老左右天下大事?以他的脾性,能不想办法挑动我与左府对立,然后伺机行使大权么?
笑话,他当然不能坐视——以前太阁尚在之时,他就以这些小把戏攫取权力,现在太阁不在了,他依旧把这些小把戏视作正道,却不知术不如法,法不如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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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道:“原来是这样呀。”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还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免得让他在如今这样危险的时局之下还做一些危险的事。”
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口中滴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殿下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该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手。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的啊,这件事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阿松闭口不言了。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此时,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
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但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单纯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着,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受万方景仰。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此处右府是指织田信长),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连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 叹自己肩负辅左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仔细参详是非。
嫡子利长当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么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这里,却听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轻了?”
此时利家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变得极为虚弱,声音之中满是担忧:“我想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利长不用担心了,可是……”
“是啊。”夫人使劲点头,却在思量别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让丈夫安下心来?
阿松觉得,丈夫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忧心,只要保持从前的样子就可以了。他们夫妇从未犯过大错,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纳言、今日的前田夫妇。而且在阿松看来,无论利家如何煞费苦心、精心安排,秀赖说到底也无非一个六岁幼童,既不懂得辨别贤愚,也不懂得身上有什么责任……
“看来还是得给利长五千人马。万一真要是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赶来救援之前,也可抵挡些时日。”
“当然。”夫人又一次随声附和着,有意无意转移着话题,“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担心幼主,我看您有时候太在意责任了。其实幼主将来如何,就算您身为监护人也未必能全管着……”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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