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蒲坂城外护城河大桥,两军激战正酣。
周军主动突围,倒是很有些出乎高伯逸的意料。
由于准备不足,有几十个周军骑兵趁着乱杀出重围,等其他方向的齐军赶到后,周军又缩回城内,死守不出,只留下一地尸体!
周军的这种怪异举动,看得齐军上下莫名其妙。事情推进到今天这地步,就好比手无寸铁的美女已经被一群持枪劫匪堵在密室了!
劫匪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在门外等两天,等你又渴又饿的时候再冲进去就行了。
周军今夜自杀一样的突围,看得人直挠头。
神策军帅帐内,高伯逸坐在桌案前,面沉如水的在听斛律光汇报今夜战况。
周军今夜光尸体就有一千多丢城外了,还不包括受伤的。高伯逸听到这个数字以后,也是暗暗吃惊。
“明日,我亲自到蒲坂城下,邀约宇文宪一见,到时候自有分晓。”
高伯逸只是想确认一个事实。确认了以后,就能理解今夜周军的怪异举动了。
“大都督,这个都是小事。只是周军如今困兽犹斗,而突厥兵马,总是一块心病。
蒲坂一战,还是宜早不宜迟。破蒲坂,哪怕不即刻攻入关中,也能给周国极大震慑,还是落袋为安的好。”
自古关中就是靠着关隘来防守!只要进去了,就不怕闹幺蛾子。当年贺拔岳入关中平叛,很短的时间就解决了叛乱,关中完全没发挥“天险”的作用。
当然,如果当年贺拔岳被挡在蒲坂以东,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斛律光的话说得很在理,拿下蒲坂,等于是控制兽笼。做到了这点后,就可以稳扎稳打,随便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怎么在笼子里蹦达了。
当年关中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地利,现在他们在这个封闭的囚笼里就会多绝望。
“若是突厥人此刻增援蒲坂,里应外合,倒真有些不好办了。”
高伯逸搓了搓手道:“那就这样,咱们开始挖地道吧。”
挖地道?
斛律光一愣。蒲坂一面濒临黄河,自然是不可能挖地道的。
能挖地道的,只能是不靠河的那一面。城内的周军也不是傻子啊,难道就放任你挖地道?
斛律光面色古怪起来。
“第一个,我们多路挖掘,也不需要挖那么快。只要不靠近城下,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第二个嘛,六镇子弟,很多人不是想立功翻身嘛,如今他们的机会来了。
传我军令,逮住宇文宪的,封百里侯。先登未死的,棉布万匹,升五级!小兵都能直接当校尉。
田宅赏赐无论,反正到时候关中多的是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每日只攻一次,鸣金收兵。”
前面的话,斛律光都懂,唯独最后一句,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每天攻一次,那还玩个球啊。难道不应该一鼓作气的上么?
“大都督,末将以为……”斛律光还想再说,却见高伯逸摆摆手道:“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我们得留着点力气,要不突厥人真的来了,你要怎么办?”
虽然感觉高伯逸并没有把话讲明白,斛律光还是微微点头,主要是高都督的人设,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作死的。
这样就行了。至于其他的,现在自己又不是主将,想那么多干嘛?
“喏,末将这就去办。”
等斛律光走后,在军帐里埋头处理各种文案的郑敏敏突然开口问道:“阿郎,要是突厥人真的打来,岂不是我们要功亏一篑?”
她作为机要秘书,实际上比斛律光这样的人还要了解现在这支军队的底细深浅。
大军出击了许久,全靠“入关中,灭周国,封妻荫子”这口气吊着。
当齐军上下明白这一波无法灭掉周国时,士气就会像是膨胀的气球被戳破一样。
从各种物资的补给来看,齐军已经处于强弩之末,急需拿下蒲坂就地修整。因为蒲坂是黄河东西要冲,不必担心运输问题。所以用“成败在此一举”来形容,绝不夸张。
现在就是突厥人进攻的绝佳时期,之前齐军可以退到玉壁修整,之后蒲坂丢失关中门户大开,突厥人再出击已经毫无意义,只是,为什么对方还不动手呢?
“不要用我们的想法,去套突厥人的想法。”
高伯逸想起了历史上突厥人面对北周和隋朝时,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又是怎么让唐初李靖一战封神,失笑着摇了摇头。
“突厥人的习惯,就是抢。关中不是他们的,土地也带不走。所以,他们只会拿细软跑路。
神策军为什么规定战利品充公,战后统一分配?
那是因为拿到战利品的士卒,就会有回家衣锦还乡的念头,不会再出死力作战。”
高伯逸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突厥人也一样,仆固部来关中是抢劫的,至于抢谁的,并不重要。
击破齐军,便宜的是木杆可汗,死的是自家兄弟。如果他们有的选,自然是不想跟我们碰面。
至于杀到齐国去,恐怕突厥人从上到下都没有这种念头。”
高伯逸就是在赌草原人的人性。从阿史那玉滋的性格就能推断出他们那帮人,做事到底是怎样一个做派了。
如果今日突厥人真的可以摒弃私利,把共同利益放在第一位,那么他高都督愿赌服输,回玉壁舔伤口,三年后大家再见。
然而从派入关中的斥候传来的消息看,突厥仆固部的行军路线就很有意思了。
似乎是在关中玩“爱的魔力转圈圈”,事到如今,应该抢了不少吧?
对于已经吃饱的猛兽,只要你不去招惹他,那么,他绝不会没事主动去招惹你!
前提是你也是猛兽!
“好像懂了。只是,明天你在城下跟宇文宪喊话,不会很尴尬么?那本《黄金公主沉沦记》?”
郑敏敏带着揶揄问道。
她笔走龙蛇,还能一边回信一边说话。
“那有什么好说的,前夫而已。难道你还要写本《前夫凶猛,夫君快快保护我》?”
好像又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郑敏敏双眼放光道:“慢点慢点,我记一下,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你刚才说啥来着。”
高伯逸懒得理她。
……
第二天,春雨蒙蒙。
本应该是春耕的季节,齐军周军加起来快十万人,各种辅兵民夫更是不计其数,实在是对人力资源的极大浪费。
离蒲坂城有些距离的地方,停着一辆“高巢车”,高伯逸拿着铁喇叭,平视着蒲坂城头。远远就看到一名年轻将军站到了自己对面,跟宇文宪的身形非常相似。
“齐王,你虽然带个齐字,可是却没有一寸齐地,名不副实。
不如你打开城门,我以关中之地,封你为周王,这样名也有了,实也有了,如何?”
高伯逸的话语里带着深深恶意,宇文宪没有铁喇叭,他喊话也不能让太多人听见。于是乎,蒲坂城头一阵箭雨回应了高伯逸的聒噪,只是离得太远,弓箭根本就射不到。
“撤!”
高伯逸也懒得跟宇文宪多说,挥了挥手中的红旗,大军缓缓后撤一里地,继续在周军的监视下打造攻城器械。
下了高巢车,高伯逸就看到齐军众将都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似乎不明白自家主将到底想干嘛。
“我昨日就疑惑,是不是宇文宪突围回关中了。今日一试,出城的另有其人,很有可能是勋国公韦孝宽。”
这么大阵仗,像是要总攻一般,居然只是为了试探宇文宪还在不在城内?
在场众将不得不承认,高伯逸的思路,确实是不同于常人,你又不能说他是在瞎折腾。
“宇文宪还在,硬仗在所难免,各部都做好准备吧。”
高伯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下令各部速速打造攻城器械,准备打一场硬仗。
……
当天就明白上了高伯逸一个大当的宇文宪,命全军戒备。果不其然,两天后,齐军就猝然发难,只有靠近黄河的一面,没有敌军攻城,其他三面,齐军都是尽全力进攻!
而黄河的河道,已经被王琳派人封锁,蒲坂也弄不到任何补给,除了取水无碍外,也算是被困得死死的。
不过令人感觉奇怪的是,齐军像是点卯一样,连续两天,都是午时准点开始攻城,到天黑前鸣金收兵。
虽然他们也确实没有打开局面,可是居然不“努力”一下,到晚上也“加个班”,这就很让人疑惑了。
在深入研究了玉壁城为什么会陷落的时候,宇文宪是吸取了很多教训的。
蒲坂城大,兵力也相对雄厚,城内民夫不少,后勤补给暂时无碍。
高伯逸想像耗死玉壁一样耗死蒲坂城内的守军,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这两天,周军也适应了齐军的攻城节奏,也知道对方到了天黑就会退兵,一切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
齐军退的时候他们不追赶,齐军来的时候,他们开始出力气。
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躺平打工人”。
……
这几日,齐军上下都充满了疑虑,搞不懂高伯逸到底是想干嘛。这时候,一直都当做隐形人的郑敏敏,亲临一个个驻兵营地,跟中层将校解释了高伯逸的盘算。
虽然说的都是空话,比如说“高都督一切尽在掌握”,“目前情况是有意为之”,“高都督什么时候打过败仗?”这样的话。
但她长的好看,说话声音又温柔,还是个年轻软妹子。此举一下子让躁动的军心平静了下来。
一个年轻娘们都不担心,你们好意思急么?
“事情办的不错,很有长进啊。这时候我不方便出面,你去正合适。”
齐军帅帐内,高伯逸趴在桌案上研究那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周军蒲坂布防图”,一边漫不经心的夸赞了郑敏敏一句。
高伯逸如果此时出面,基层就会想:攻城的又特么不是你!
可是软妹子出马就不一样了。
郑敏敏出马,基层就会想:连毫无反抗之力的妹子都不怕失败,你们这些膀大腰圆的汉子怕啥?
高伯逸算计人心,真是到了极致。
“之前几天,应该已经麻痹了周军。他们习惯于这个节奏,应该就会形成习惯。
李达也把东西拿来了,地道也挖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可以破蒲坂城了。”
高伯逸在桌案上那张布防图的某处画了一个圈。
……
“齐王殿下,我们发现齐军最近在四处挖掘地道,我们已经用水淹了几处,但不能保证每一处都防备到。”
蒲坂城头的签押房内,一个亲兵向宇文宪汇报军情。
齐军在挖地道这样的事情,宇文宪当然知道,不过也没太在意。
发现了以后怎么办?如果已经进城,那么就用烟熏或者水淹。
没有发现的呢?
只能在城里多加派人手巡视。只要是发现了,立刻用最短的时间处理。
那么窄的地道,出不了多少兵,如果无法达成突然性,那么等于是送人头而已,根本就不需要担心。
“加派人手巡视。”
宇文宪沉声说道。
贺若弼,韦孝宽,窦毅,这三个人都有可能跟齐军那边暗地里勾结。这三人宇文宪都已经找借口清理出去了。
还有一个韩雄,他觉得此人的威胁甚至比那几个人都大,可为什么还要将其留下来呢?
因为宇文宪想借韩雄的手,来阴一下高伯逸,这个钩子怎么能随便拔了呢?
他知道自己这次得罪了很多人,以后在关中立足,恐怕已经很难。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宇文宪想了很多,然后深深体会到,目前的局面,关中的那些豪强和世家,已经完全不能依靠了。
如今非世家豪强出身的梁士彦,还能接触到核心军务,其他人,基本上都只是听命行事了。
“轰!轰!轰!”
签押房内巨震,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又不像是打雷。
房间里的到处都是因振动而落下的尘土,宇文宪一股脑的冲了出去,就看到城下已经一片混乱。
“齐王殿下,齐军开始全力攻城,除了临黄河的城墙,其他三面都是敌军!”
“殿下,南面城墙大破,齐军先锋已经入城,势不可挡,撤吧,蒲坂守不住了!”
亲兵拉着宇文宪就跑。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宪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齐军到底是怎么攻入蒲坂的,也不明白刚才那些“巨响”,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