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城的城头,高伯逸穿着普通的神策军纸甲,站在高处,手握腰间佩剑剑柄,凝神看着城下的神策军将校。
凡是身上有官职的人,此刻都在这里了。如果对面玉璧城里有射程足够远的投石机,一颗大石头投过来,这仗也不必打了,估计齐国内乱马上就要开始。
可惜,这个时代并无此等“神物”。
“诸位跟着我高某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都督说话向来一言九鼎,来人啊,把东西抬到各位将军那边看看!”
几个亲兵,抬着一个大箱子,打开后,在城墙下的各将校面前转了一圈,然后将箱子合上,站到一边。
“这里面装着的是纸,没错,但却不是一般的纸。
每一张,都能在大齐开发银行,兑换一百匹棉布!今日,按官职高低,依次分发下去,官职不同的,分到的也不同。
这些赏赐,你们自己留着也行,赏给部下和亲兵也行,本都督不管!我只有一个要求,奖赏我分下去了,下一步,就看各位作战勇不勇敢了!
遇敌退却的,不战而逃的,违反军法的,现在发出去的,我将来还会收回来,顺便砍下他们的人头!
而作战勇猛,战功显赫的,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其他赏赐和高官厚禄等着你们!
这次灭周之战,我不看资历,不看关系,不看你曾经在哪边做事!谁立功多,谁就拿得多,战后论功行赏,谁就会爬的高!
我高某人,只看战功说话,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你们不要心存侥幸。现在,把棉布券都分了,怎么分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都去那边排队!”
高伯逸指了指靠近墙角的一张桌子说道。
城墙下面各级将校,互相张望,相熟的人,时不时的交头接耳,似乎有讲不完的话一般。
上面把奖励分给你,你当然要拿着,但是,应该怎么分,这里头却是大有学问。
喜欢钱的,会把钱都留着给自己,反正是多出来的钱嘛,下面的人拿不到也不会说什么。然而,有的将领,想着的却是能爬得更高。这样,他就需要把这些钱全部分下去,来收买人心。
只有底层的士卒把你这个长官当“自己人”,他们打仗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的卖命。
如果这笔钱按人头平均发到队伍里,虽然可以让底层的士卒效死,然而低级军官和中级军官却是无感,甚至可以说他们是损失最大的人。
所以小小的一个战前赏赐,其中也是充满了套路。坐在桌子边上负责分发棉布券的郑敏敏,对高伯逸的“黑心肠”,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你这个军官给下头发少了,那么下面的人,没事肯定要打听其他队伍的人,拿了多少。这样一比较,差距就显现出来了。所以在攀比之下,这笔钱反而可以毫无阻碍的发到最基层。
而在金钱上损失极大的各级军官,只能用战功去弥补损失,拼了老命的作战,要不,他们这次出征,能捞到的东西,就不多了。
毕竟神策军内部,讲究战功分配战利品,而不是打仗的时候,抢到谁的就是谁的!私藏战利品的严重性,比在敌占区胡乱杀人要大多了!
“任何一支军队,如果不扩张,那就只能拼命内卷。大的吃小的,强的压迫弱的。所以如果不灭周,神策军这种模式也是存在不下去的。我这个都督,当得也是压力山大啊。”
昨晚的时候,高伯逸一边在烤兔子,一边跟郑敏敏说了这番话。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到今天就完全明白了。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将佐神色复杂的领完“赏赐”,郑敏敏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不知道此战之后,今日见到的这些人,有多少会永远的消失。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高伯逸高都督,一定会爬到一个令人仰望的位置。
难怪做人要自强不息!
郑敏敏发现她好像明白了一些显而易见,以前却从未细想的问题。
……
玉璧城的都督府里,刚刚来此地的窦毅,拿着宇文邕给的虎符,准备跟韦孝宽办理“交接”。之前刚刚入城的时候,韦孝宽已经在玉璧城众将士面前,隆重介绍过窦毅,并且出示了皇帝的圣旨。
也就是说,从此刻起,玉璧城的守将,不再是在这里坐镇了十多年的韦孝宽,而是换成了皇帝的妹夫窦毅窦天武。
从好的方面说,窦毅不会受到高伯逸“杀全家”的威胁,起码不会故意让周军“送人头”,玉璧城守军上上下下的核心利益是一致的。
无论窦毅实力如何,起码,军心会稍稍稳定一些。
但是不利的地方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窦毅不像是韦孝宽,当了几十年的大将,有一套自己的班底。窦毅完全听命于宇文邕,他没有自己的班底,好处的不必担心谋反,坏处则是无法对玉璧城守军如臂指使。
其次,窦毅对河东的情况,还不是那么了解。真打起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窦毅孤身上任,连一个援兵都没有带来,这让盼着援兵来击退齐军的玉璧守军上上下下都十分失望。
“天武老弟,玉璧城我就交到你手里了。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我没机会还,京兆韦氏也会找机会还。”
韦孝宽握着窦毅的双手,意味深长的说道:“虽然我是个逃兵,但是对面那位高都督,应该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兵荒马乱,窦贤弟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
齐王殿下,已经在蒲坂准备了酒席,等着高伯逸来。我退到蒲坂后,不会再退下去了,到时候不成功便成仁。”
韦孝宽似乎话里有话,不等窦毅回话,他就松开对方的手,行了一个颇有江湖气息的抱拳礼道:“保重!”
说完,他凑过来到窦毅耳边小声说道:“桌案上的镇纸下,有我的一封信,看完烧掉即可。”
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玉璧城的都督府,似乎早就打点好了行李,连一张纸都没有带走。跟韦孝宽一起离开的,还有长史辛道宪。
跟窦毅在一起的,乃是宇文邕的亲信王轨。他一直在北面镇守萧关,防备突厥。既然齐国大举入侵,周国又彻底的倒向突厥人,因此王轨在北面逗留已然毫无意义。
所以这次宇文邕将其派往玉璧城,助窦毅一臂之力。此刻王轨去接手玉璧城防务去了,并未跟窦毅一同来玉璧城的都督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窦毅自嘲一笑,打开韦孝宽留在镇纸下面的那封信。很快,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
韦孝宽在信中说:周国灭亡已然是不可避免,玉璧城只是螳臂当车,根本挡不住齐军。如果高伯逸不出意外的话,蒲坂城也很难挡住他的脚步,现在两国之间的力量对比,跟当年完全没有可比性。
周国会灭,但关中的豪杰和世家不会灭,与其跟着宇文邕一起死,还不如想想齐军来了以后,大家如何争取自己的利益,这才是第一位的。
至于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么多,那是因为你和高伯逸是儿女亲家,或许还能说上一些话。此事你知我知,信在你手里,何去何从,现在犯错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总而言之,这封信的信息量很大,分量也很重!
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后果会极为严重!
窦毅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韦孝宽走的时候,会令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了。人家哪里是在做多余的事情啊,叫一切尽在掌握还差不多!
跟高伯逸联姻这件事,整个周国,都只有他和老婆襄阳公主知道。而襄阳公主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为了留后路,连皇帝宇文邕都没有透露过半点。
结果韦孝宽居然知道这件事!
窦毅有个可怕的猜测:宇文邕之所以不知道这件事,那是因为韦孝宽把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屏蔽”掉了。
甚至还帮窦毅处理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京兆韦氏不是韦孝宽一个人的家族啊!
一个大家族,不算仆人都几百口人了,他敢跟着宇文邕一条路走到黑么?
或许,高伯逸的那封信,要表达的意思,韦孝宽看懂了?
窦毅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浆糊一样,为什么当初宇文泰在的时候,关中无论胡汉,都能团结一心,抵抗高欢。
到了高伯逸这会,关中的人心就开始散乱了呢?
窦毅一个人坐在都督府的书房里,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枯坐了一个下午。
“这真是个好差事啊,唉。”
……
天色渐晚,韦孝宽一行人在路边找了块平整的山丘,点起篝火,打算在此刻露宿一夜。山路望山跑死马,直线距离,玉璧城离蒲坂并不算很远,但是走路却不可能那么快到达。
让亲兵守在周围,保持警戒以后,韦孝宽递给辛道宪一个酒壶说道:“喝一点,暖暖身子。”
辛道宪接过酒壶,愣了半天,也没喝一口,似乎是在想什么难以追寻答案的问题。
“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吧。你憋着话已经很久了吧。”
韦孝宽淡然说道。
“是,都督。”
辛道宪犹豫了半天,最后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都督,卑职觉得……您是不是本身就不想呆在玉璧,所以才离开的?”
这话问得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韦孝宽这段时间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他不得不怀疑,对方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确实如此。”
韦孝宽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这个局面,是死局,唯有我离开,才能解开。所以我就只能离开,这个道理,非常浅显。”
韦孝宽没有明说,却已经暗示了自己作出的选择。辛道宪不是蠢人,很多事情,哪怕韦孝宽做了,也不会亲口承认,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
“都督,当年玉璧之战卑职虽然不在,可也知道关中各家都能上下一心。可如今,为何会陷入这般田地?”
辛道宪有些疑惑的问道。
“当年,我们跟高欢打仗,缴获的财货,不需要上缴,都是自己的。所以高欢如果入了关中,就是断了所有人的念想和财路。大家不拼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是为了别人而战,而是为了自己而战啊!”
韦孝宽感慨的说道。
什么上下一心,什么众志成城,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
为什么大家反对高欢?因为高欢来了以后,关中的那些大世家豪强,再也过不了从前的滋润日子!
这不是明摆着么!
而现在,宇文邕收回了各家豪强的兵权,军队成为了国家的,而不是像从前一样,被几大柱国跟大将军们掌控。
所以,高伯逸来了以后,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现在有的,那时候多半也会有,因为看得出来,高伯逸玩政治的手腕很高,打了天下以后,那就是自己的地盘,他搜刮关中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而现在没有的,那时候也不过是没有而已,和现在根本一点区别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变得更坏!
所以,出于“职业道德”,周国的那些将领们,当然会抵抗齐军入侵。可是你指望他们把全家性命都交托在此,也太高看这些人的觉悟了!
辛道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其实从宇文护铲除八柱国开始,周国的根基就已经动摇了。大家以前都是股东,宇文家也是股东之一,是大家推举出来的“董事长”。
以前你强势,董事长想搞“家天下”,剥夺其他股东的股份,你强,别人忍了。
可是你现在已经弱下去了,外面又有强敌在侧。到现在你都还不想着分权给关中世家,那就别怪忠臣太少了!
对于宇文邕,韦孝宽也是有些想法的,只是他心机深沉,从来不曾表露出来罢了。
“都督,按你的意思,这周国……已经没救了么?”
“对,这次我们出来,除了必要干粮和衣物外,你注意到亲兵抬着的那个箱子没有。”
“嗯,是有些好奇。”
“那些都是这几年我命人从齐国收集的各种情报。各地的收成,户口的增长,城里商铺的增减。
这国势,也如那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如今,大势已成,非人力可以抵抗了。”
韦孝宽长叹一声,清醒的人,却又什么都做不了,才最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