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城,王思政所建,乃是北周插入北齐要害的一把锋利匕首。北周之所以屡屡牵扯住北齐的军事力量,“以拖待变”,一个是依靠玉璧城的防御,另外一个,就是靠着弘农城的“进攻”。
特别是弘农城,自从建成以来,就没有一个齐军踏入过!
高伯逸站在弘农城外,对着城头上的王琳招了招手,厚重的城门发出“吱吱吱”让人牙酸的声音,终于大门洞开,露出城内石屋林立的峥嵘。
以前高伯逸来过一次,为了套路独孤信,来去匆匆,倒是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座城池。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城”,这完全就是依山而建的军事要塞嘛。
如果南北流向的弘农河还在,这里的条件就更加得天独厚了。
“苏椿呢?”
高伯逸疑惑问道。
对于他来说,苏椿可是一条大鱼!武功苏氏,那可是关中大户,人才辈出。就说苏椿本人,就不是省油的灯。
“这家伙因为被宇文邕卖掉,现在还在生闷气呢,被关着谁也不理。”
王琳大笑道。
他现在内心对高伯逸极为感激,只是很多客套话,说出来没意思。所谓“大恩不言谢”,就是这个道理。
王琳原以为高伯逸会舍不得拿宇文邕去换独孤伽罗和自己的家眷,比如夫人蔡氏和那几个未长大的儿子。
没想到,高伯逸居然还真舍得放人!
而且也让宇文邕“割让”了弘农城,避免了自己麾下弟兄的死伤,对此王琳非常钦佩高伯逸善于审时度势,作为“主公”,又肯照顾下属的核心利益。
一句话,此人做事非常到位妥帖,从不把麻烦丢给下属。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王琳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自己恐怕很难拒绝灭敌国的诱惑!绝不会因为家属被宇文宪控制,就放过宇文邕。
恐怕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亲眼所见,王琳亦是不相信高伯逸能够经得起诱惑。
“高都督,人就在石屋里。我去忙别的了。”
一时间,王琳对高伯逸的称呼都变了,再也“不敢”以大哥自居。他很明白,此战之后,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高伯逸都是名正言顺的“主公”了。
继续再称兄道弟,有些不合时宜。
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这个道理王琳还是很明白的。他出身贫寒,从前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哪怕自己姐姐是梁元帝萧绎的宠妾,也没有改变什么多少尴尬的处境。
现在的地位,是他王琳和麾下众兄弟一刀一刀砍出来的!
王琳对高伯逸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对于王琳对自己称谓的变化,高伯逸就当是没察觉到一样,他推开门,就看到胡子拉碴的苏椿,正跪坐在软垫上,看着石桌上的一个棋局。
黑棋大龙就要被屠,局面岌岌可危,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生机。
“在下虽然不是很懂棋局,却也看出来了,黑棋覆灭就在眼前。”
看到苏椿故意装作看不到自己,高伯逸懒洋洋的说道,自顾自的坐到他对面。
“高都督所言极是,这棋,是救不回来了。”
苏椿抬起头,长叹一声道,语气中带着无限的落寞。
“苏先生一直在等在下吧,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耳根子软,还算是从谏如流呢。”
宇文邕下令弘农城守军,包括苏椿在内所有人向齐军缴械投降,让对方接手弘农城的城防。要说苏椿心里没想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为了大局,苏椿忍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宇文邕回不去关中,回不到长安,甚至哪怕是不及时回长安,周国都将面临一场惊涛骇浪般的浩劫。
眼前这位高都督,大概也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
到时候周国还是不是这个国号,可就要打个问号了。
所以苏椿让愤愤不平的边军士卒放下了武器,打开了城门,让虎视眈眈的王琳军接防。还好王琳等人遵照高伯逸的要求,没有虐待俘虏和杀俘,不然苏椿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高都督有什么打算?”
苏椿抬起头,他那双眼睛,不但不浑浊,反而特别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
“这话难道不应该我问你么?”
高伯逸笑道。
“也是,在下家小都在长安,所以在下想回长安。”
苏椿大言不惭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回家。
“所以你让我放你走对么?”
“对。”
“凭什么?”
高伯逸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后世达不到要求的女演员要上位,都要把那些大佬们一个个的“睡”过去,你现在想回家,不付出点什么,就想跑?
这是要白嫖?
高伯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倒不是笑苏椿不自量力,而是感觉眼前这个人很有意思。
“我可以把玉璧城的结构图给你。”
苏椿淡然说道。
嗯?
高伯逸面色严肃起来。
玉璧城,挡在齐国面前,防御周国的最重要支点,没有之一。玉璧城的位置,可以说是周国在地理上唯一的弱点,所以不得不用一座设计精巧的城池防御着。
若是能攻克玉璧城,那么灭周之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玉璧城不简单,镇守玉璧城的人,更不简单!
这一直是高伯逸的心病,越是靠近齐国权力的顶峰,越是感觉玉璧城骨鲠在喉!
如今苏椿居然说可以献出玉璧城的结构图!虽然不能肯定真假,但如果是真的,那就赚大了!任何城池都不会是没有弱点的。很多时候,具体结构你不知道,就要不断用人命去试错。
“倒也不能说不行,只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高伯逸好奇的问道。
“周国,没有时间了。”
苏椿淡然说道,丝毫不为自己的背叛而感觉愧疚。
“何为没有时间?”
高伯逸更奇怪了。
“如果我没猜错,灭周之日,就是你登基之时。据我推测,此番大胜,你整合齐国内部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
一年,或者两年以后,齐军就会出现在各条战线上,伺机突破。
到时候,周国能不能恢复国力,恢复了多少国力,可以拉出多少精锐打仗,会不会有自己这边的刺史背叛倒戈,这些事情,都不能不考虑。
要守住关中,风险有点大。我们苏家,并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来等待宇文邕成长,等待周国的国力雄厚起来。
这个道理别人不懂,高都督应该是懂的。在下今年已经是不惑之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等待了。”
苏绰之后,苏家人才辈出,但是,之后又迅速沉寂下去,颇有点后继乏力的意思。
苏绰已死,苏椿年纪也不小了,他若是死了,苏家出来撑门面的人,未必有他们这一辈人的本事。
若是和平年代还没什么,可以慢慢蛰伏。但是万一高伯逸带兵打入关中,一没有人才,二又是本地世家,三还是敌对关系的苏家,会落到什么好处?
用脚指头想想也能猜到一二。
还是那句,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景。每当做选择的时候,并不是完全看自己的喜好,而是要兼顾自己所处的“背景”,再来做决定。
苏家决定在另外一边下个注,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本来苏椿还不会走这一步,然而此战宇文邕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其实面对高伯逸的无理要求,宇文邕完全可以讨价还价嘛。这位皇帝还是太嫩了,如果他要死不放弘农城,那么,高伯逸就必须要打下来。
弘农城极为坚固,打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更何况能不能打下来,都要打一个问号。宇文邕要是不怂,据理力争的话,高伯逸依然会送他回关中的。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光是苏椿,就连梁士彦等人,也都猜到了。
目前两国对峙的局面,让苏椿感觉到一丝绝望,他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打赢。或者,只有“力挽狂澜”四个字,才能改变两国之间的战略态势吧。
比如说高伯逸遇刺身亡,比如说小皇帝高潜暴死,齐国内乱什么的。
“我若是放你回去,你怎么跟宇文邕交代?”
高伯逸沉声问道:“贺若敦的例子摆在眼前。”
“放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点不需要你来为我操心。”
苏椿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只要高伯逸愿意放他回去,其他的都好说。
宇文邕会杀他么?
想想都不可能啊,周军在洛阳死伤惨重,宇文氏对关中的控制力大大降低!杀他苏椿,难道宇文邕希望关中世家联合起来造反?
这只有蠢货才干得出来,宇文邕不是蠢货,他不会做这样无知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图纸?”高伯逸好奇的问道。不必说,这图纸肯定不在苏椿身边,要不早就被王琳等人搜查出来了。
“回到关中后,我会派人去邺城送给都督。”
这就是典型的先吃饭后买单了。这样的情况下,就很难保证那些饿极了的乞丐,明明身无分文,却厚着脸皮去吃一顿霸王餐,然后抹抹嘴就不认人装死。
“苏先生立一个字据,盖上印信,然后就可以走了。”
高伯逸帮苏椿出了个主意。
“原来还可以立字据么?”
苏椿明知故问道,他怎么想的,只有自己清楚。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
苏椿原以为高伯逸会大气的说:我相信你。
之类的。
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市侩”,有失风度。不过想想也正常,这年头拔X无情的人不要太多,说过的话当做没说过,事后也不认账。
这年头又没有录音机,确实要小心些。
其实高伯逸已经算是厚道了,如果苏椿回去后随便画个什么图送到邺城,高伯逸拿到了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苏椿取出石屋里放着的纸笔,写了一份字据,大概就是说他苏椿今日答应高都督,献出玉璧城的结构图,收到货以后,请高都督将字据交还,等等。
然后盖上了自己的印信。
将东西收好,高伯逸指了指门口说道:“苏先生可以自行离去。你跟执勤的人说要一匹快马和三天的干粮,他们会为你准备的。”
“谢谢高都督,那在下告辞。”
苏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不过大体上心情还算好吧,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没办法骗人。
他走以后,高伯逸无聊的靠在石墙上,嘴里喃喃自语道:“玉璧城……韦孝宽,终究还是要解决你啊。”
……
刘休征回到襄阳城的时候,这位北周的王爷,正在跟独孤伽罗在某个幽静的小院子里闲聊,似乎并未将对方当做阶下囚。
看到刘休征来了,宇文宪不由得松了口气问道:“情况如何?”
周军惨败的消息,他已经通过某个渠道了解到了。现在宇文宪已经不做他想,只要宇文邕回了关中,他就立刻撤兵,一分钟都不停留,逃之夭夭!
回周国路,未必太平,到时候,他少不得要用一下人质。当然,独孤伽罗一人就够了,其他的,不必带着,带了也是麻烦。
“陛下已经乘着船回沿黄河北上,应该会到达蒲坂城,殿下可以离开襄阳了。”
看到刘休征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宇文宪对独孤伽罗说道:“我还有公务,改日再来。”
二人匆匆离开,来到府衙的书房,刘休征这才把看到的战况,以及周军和齐军的表现,还有高伯逸最后交代的那些话,全都跟宇文宪说了一遍。
这时候,宇文宪才明白自己出击襄阳,是多么的莽撞。
要是高伯逸再晚走一天,或者王琳不再坚持让他的部队来守城,奇袭襄阳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他宇文宪现在还是不是活人,都要打一个问号!
“高伯逸的那些话,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你不要当真,没事的。”
宇文宪满不在乎的说道。
“王妃有孕在身,高伯逸却知道,这……”
刘休征不动声色的说道。
“我可以相信你么?”
宇文宪毫无征兆的看着刘休征,一字一句的问道,神情无比严肃。
刘休征被吓到了,不过最后依然点点头道:“可以的,殿下。”
“今夜你带着王妃……去邺城,在那里安顿下来。我会对外宣称,公主在汉江不慎落河,人尸全无。”
这,叫什么事?
刘休征吓得直接跪下了。
“你已经当爹的人了,怎么会觉得吃惊呢?这个孩子在长安,必定活不过满月。”
宇文宪苦笑道:“我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