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传递消息总是要快一些。
在被带到南方大营还在作为新兵蛋子操练之时,楼小楼就听说永夜长城附近又爆发了一场战斗。因主力在别的战线战斗,北方大营连新兵营都投入了。
果不其然,刚上战场的新兵,在战场上能活下来的,十个人中最多只有三个。
北方大营新兵营死在战场上的有五成,后重伤而死的加起来达到了七成。
听到这个消息之时楼小楼正在吃饭,顿时将所有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七成,连死亡的名册都没有留下。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正如他大哥的名字,他兄长楼大楼天生身材要高于常人。虽然是个南人,但看上去像是个北人。
老军户都知道,在战场上身材过高,如果不是将领就是个靶子。
当年村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军户看到他兄长的时候就常指指点点,说这孩子长这么高将来上了战场肯定是个活不下来的。
他们这些小兵因为没什么资格得到医治。在当时的情况下,哪怕在战场被砍深了一刀都会毙命,楼小楼很清楚他大哥基本上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他也没有报任何希望。
他和他的兄长在分开前曾约定,发生了大战后每一场战斗结束一定要互通家书报平安。
然而就在他准备在一个月后没有收到兄长消息就服丧祭拜之时,他收到了从北边来的家书。
收到家书的时候,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信封上他兄长歪歪扭扭的字,他喜极而泣。
当初他们母亲曾用一只鸡作代价托族中的老人教他们认字,他们兄弟二人多少会写点字,当然算不上好看但在他眼里这就是最美的画。
他着急地拆开信封,而就在那堆歪歪扭扭的字中,楼小楼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称呼。
郡主。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那傻大个兄长居然会和郡主扯上关系。他原本以为是他兄长写错了或者认错了人,但只要大哥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抱着那封信乐了好几个月,随后愈发刻苦训练,想要立功在军中得到地位,以求将来能把他大哥调回南方。
但出人头地不容易,他们一点点从新兵变为老兵,之间互通的家书也越来越多。
他大哥的字也变得越来越好看起来,唯一不变的。
是信中一定会提到的“郡主”。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郡主逐渐变为校尉、参将、副将,最后定格为他大哥口中心心念念的“将军。”
而那个时候,即便相隔千里,那个女子的故事也从北方大营传到了南方大营。
楼小楼才知道,那位郡主,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他才知道,他的大哥进入了一个多么特别的队伍。
那个队伍,名为银蝉卫。
他的大哥也从一名小兵,成为那位郡主旗下的将军。
但楼小楼并不觉得嫉妒,因为那是他大哥九死一生换来的。他曾经通过军中情报得知,在一次立功后他大哥曾经获得了回南方的机会,但他的兄长却放弃了那个机会。
那个时候家乡和他一起来南方当兵的人都无法理解,所有人都嘲笑他大哥是个傻子,但唯有他知道。
他的大哥,是想留在那个郡主的身边。
留在他的将军身边。
然而再然后……
七年前,北方剧变,帝国崩裂,整个山海大陆都天翻地覆。
楼小楼闭上眼睛。
他至此,再也没有收到过他大哥的家书。
当初收到护送公主去南楚的命令之时,他只当做是一个寻常的任务,如果不是他爬到了军中如此的位置,他也接不到这样的命令。
七年足以让他忘记很多事。他不再是那个小村子里的赤脚少年楼小楼,他是南方大营的楼校尉,他在他这一代获得了爵位,他会一直向前秦朝廷效力,只管往上爬,只管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本以为他将很多事都忘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看着那个奔跑的少女的背影,他眼前却一点点浮现出那些写的歪歪扭扭的家书。
“郡主今日送了我一把刀,她说只有我能举起来。”
“这一战手臂受伤,是郡主帮我缝上的,她说以后不用烙铁了。”
“郡主的眼睛真好看。”
“郡主怎么就知道西戎人埋伏在那个山包呢?她怎么那么厉害呢?”
“郡主当上将军了。”
“我见到大皇子殿下了,他来长城向郡主求亲,郡主答应他了。”
“郡主……”
下一刻楼小楼静静睁开双眼,看着坐在床前的少女。
谁能想到一个只通过书信认识的女子,会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是……”他看着嬴抱月轻声唤道,“郡主?”
嬴抱月微微一怔。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她笑了笑道,手指轻轻贴上唇,“可不能让别人听见。这可不是一般人会叫的。”
“那什么人可以叫?”楼小楼深深注视着眼前少女的眼睛。
“一般只有我的兵会这么叫,”嬴抱月同样注视着他的眼睛道。
楼小楼眸光一顿,下一刻看着她认真地问道,“那我,可以成为你的兵吗?”
嬴抱月闻言一愣,没有立即回答。她看向趴在床上男人的后背上的刀口轻声,“你这伤,是在探路的时候受的对吗?”
楼小楼一怔,随后点头。
“六条路,都不通是吗?”她静静问道。
床上的男人神情严峻起来,目光沉重地点头。
当初嬴抱月给他画了六张地图,上面有三条是通往东吴的官道,三条是山间的小路。但经过他的探查,都有一些人在明里暗里地埋伏和检查过路的人,尤其关注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他甚至因在最后一条路上暴露了自己的前秦口音遭到了袭击。
而袭击他的人,比他们在前往南楚之时遇到的杀手更加狠毒,更加来路不明,也更加的,深不可测。
想起那些人旗子上的前秦军队番号、打扮、武器还有眼神,楼小楼只觉心底发凉。
那绝不是一般的杀手。
“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嬴抱月看着床上男人的眼睛道,“我之后的路,会越来越危险。”
楼小楼闻言一愣,看着面前少女的眼睛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挣扎起来想要起身,“殿下,你难道还想要……”
他在昏过去唯一的意识就是劝这个少女快逃,然而她……
“没错,我不会逃。”嬴抱月看着他的眼睛,少女的眸光坚定,磐石般没有转移。
“我走的路,是一条修罗道。”她伸手按下他问道,“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她轻声开口。
“我要去东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