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省纪委派驻润泽工作组副组长,厉林却非纪委工作人员,而是省司法厅党组成员、普法教育处处长。
之前厉林已在处级岗位干了整整10年,副厅级看似触手可及,可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契机来自4年前省纪委秘密调查当时润泽市.委书计,因人手不够把厉林抽调过去,当时还满肚子牢骚,觉得跟在纪委后面做事又累又容易得罪人。经过近四个月外围材料搜集、调查,之后移交省纪委正式对市.委书计实施双规,没多久就提拔厉林为厅班子成员!
时隔4年,又被省纪委抽调到工作组,目标又是润泽市.委书计,厉林觉得绝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命运女神对自己微笑!
他决心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一把,让上面看到自己的能力和忠心,毕竟自己已经快50岁了,又没过硬的背景,不努力还能怎么办?
根据小组预备会分工,厉林负责对市.委领导班子进行“扫描”——“扫描”内部使用的术语,意思是利用调查姚历成的机会顺便摸下市.委领导班子的底,看看有没有违法乱纪行为。
事实上话里话外已经流露调查重点就是方晟!
厉林找了三位年龄在50岁以上的机关办事员谈话——这样选择是有技巧的,通常这种人在机关混了几十年得不到提拔,难免有怨气有牢骚;这种人又熟悉机关门门道道,消息特别灵通,反正快退休了天不怕地不怕,对看不顺眼的人和事敢于说。
一来二去很轻松地了解到有个叫苏若彤的女孩子,由于入了方晟的法眼,一年不到从润庄县偏僻的海港村村官,摇身一变到市.委办农业科工作!
“要说没上过床谁信?”那些老办事员们愤愤地说。
利用中午吃饭时交流了一下,都觉得直接把苏若彤叫过来问话最妥当——年轻人经不起纪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一套,没准几个回合就缴械了。
下午一上班厉林就要求市.委办通知苏若彤立即到市纪委谈话室,不料左等右等,转眼一个小时了人也没来。
厉林让人打电话催,结果被告知苏若彤因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从周六起被有关部门保护起来了!
厉林拍案而起,喝道:“哪有这么巧的事,分明是逃避和对抗调查!这个有关部门到底是哪个部门,我来交涉!”
组员讷讷道:“市.委办也说不清,可能是方书计直接安排。”
“那不更有问题吗?”
“有问题也……也不好问啊。”
毕竟是大市市.委书计,纵使目中无人的省纪委也有几分畏惧,起初厉林也泄了气,暗想要不就算了吧,找不到证人有什么办法?
可静下心一琢磨,错失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来润泽等于白忙!
跟四年前的剧本何其相似?
当时也是非常不情愿加入调查组,做什么事都带着抗拒甚至反感情绪,直到后半段才逐渐融入集体。
已经看到希望了,贸然放手岂不是错失天赐的良机?
想到这里厉林咬咬牙,要求组员继续与市.委办交涉,必须说出苏若彤的下落,否则拿她所在的农业科问责!
农业科科长慌了神,亲自跑到谈话室解释,说自己真不清楚苏若彤去了哪儿,上周五直到下午下班都正常,虽然隐隐听说她被人胁迫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但她在单位绝口不提;今天上班没看到她,但机关工作就是这样,没事时偶尔迟到早退很正常,科长也没放在心上。下午通知苏若彤谈话,科长才想起来原来她一整天都没来单位,打手机又关机,急得向朱副秘书长报告。
后来朱副秘书长说小苏被坏人胁迫,考虑到安全问题已由有关部门转移到别处,别再问了。
“别再问了?为什么不能问?她是什么人,不请假擅自旷工,科室领导还不能问?”厉林更不高兴了,“把朱秘书长叫过来!”
朱副秘书长也真是没办法,在厉林严厉的盘问下不得不透露市.委书计秘书打的电话。
于是何超被请到市纪委谈话室。
还没站稳,厉林气势汹汹抛出五个问题:
方晟怎么在海港村认识苏若彤?
苏若彤从大学生村官调到县滩涂办有无履行手续,有无违规运作?
苏若彤从县滩涂办再调到市滩涂办、市.委办,经过哪些程序?
外界传闻苏若彤与方晟有密切交往,是否属实?
身为秘书,在苏若彤的一系列调动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面对杀气腾腾的厉林,何超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可警告你,我是代表……”
没等厉林说完,何超笑模笑样说:“我第一天正式担任方书计的秘书,连材料找谁沟通都没完全掌握,你问那些深奥的问题,我哪里回答得出?”
厉林简直大跌眼镜,愣了半天喝道:“前任秘书在哪里,把他叫过来!”
“到省党校学习去了。”
“学习也得叫回来!”
何超不卑不亢道:“是方书计派他去的,若叫回来,恐怕还得方书计批准,你说呢?”
厉林滞了一下。
调查到这个地步,方晟已成为绕不过去的坎儿。但厉林已经越来越觉得这位市.委书计有问题:
周一省纪委调查组进场,周六周日把秘书换了,把苏若彤保护起来了,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也算是一时鲁莽吧,靠近傍晚时厉林也没跟带队的省纪委组长商量,直接带了位组员来到方晟办公室!
方晟正在与夏正淳谈话,讨论如何了结绡纱夜总会事件的问题,商量到一半厉林不顾何超阻拦闯了进来。
“方书计,我是省纪委调查组副组长厉林,有两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厉林趾高气扬哪有半点汇报的样子,分明就是兴师问罪。
夏正淳脸沉下来准备说话,被方晟抬手阻住,说:“正淳到外面等会儿,厉组长请坐。”
“不坐了,我来就是想说两件事,”转眼从“汇报”变成“说”,“第一,因调查需要,我要找苏若彤同志谈话,现在她人不见了,请问方书计怎么办?第二,我还想找易容方同志谈话,听说他在党校学习,请方书计批准把他叫回来!”
厉林站着说话,又是这个态度,夏正淳对方晟了解太深了,知道他敢把公安厅专案组叫来训话,把省商会计先生羁绊到交警大队,焉会忍受厉林的鸟气!假装欠了欠身子却留了下来。
此时方晟真有点愕然。
从下午传召苏若彤起他已经预感到纪委调查组此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已做了应对准备。
但没想到厉林居然以如此鲁莽的方式开战,丝毫不给双方留缓冲余地!
真是典型的“机关宝宝”啊,方晟心里喟叹道。
在我们的体制里,从县、市到省乃至中直机关,存在着一批这样的人:或从高等院校直接考入,或是海归学子、学者,或挟强大背景而来,共同点就是没有基层历练经验,不知世道艰难,不知民生疾苦,经常闹些类似“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因而称之为“机关宝宝”。
这些宝宝眼高于顶,习惯于夸夸其谈,动辄“我省里的”、“我市里人”,甚至“我爸是某某”,不仅坑自己而且坑爹、坑上级、坑整个公务员队伍形象。
而在现实的权力斗争当中,“机关宝宝”经常被当枪使,给点甜头根本不仔细琢磨立即冲锋在前,往往碰得头破血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陈景荣。
步入官场以来,方晟对这种“机关宝宝”其实抱着同情的态度,觉得他们本质并不坏,有时就是不通世故,因此只要不闹得象陈景荣那么过分都会轻轻放过。
然而不依不饶的厉林又来了,简直就是当年陈景荣的翻版:你让着他,他欺负你;你揍他,却又胜之不武。
“关于厉组长所说的两件事,我想情况是这样的,”方晟平静地说,“易容方同志到党校学习是我的安排,党校学习的规矩厉组长大概听说过,非特殊情况不准请假是原则,所以,如果涉及秘书工作方面的事你可以找何超同志,昨天他俩办过交接。”
“何超说不知道,我只能找易容方!”厉林道。
方晟做出沉思的表情:“那就奇怪了,涉及秘书工作的事何超同志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不是沟通或者表述环节的问题?”
厉林还是正治经验欠缺,被方晟一闪一诳就说出实情:“我要了解关于苏若彤同志的调动任用情况!”
“那个应该找组织人事部门。”
“但我希望跟易容方同志谈谈,这是代表省纪委的行为,请方书计配合。”
方晟不置可否,道:“关于苏若彤同志——实质上厉组长所说的两件事是一件事,就想调查她对吧?有关同志应该介绍了,上周她遇到点状况,鉴于人身安全可能受到威胁,我派人把她保护起来了。”
“这么巧啊,”厉林略带讥意地说,“现在省纪委调查组要找她谈话,不会危及人身安全吧?”
方晟泰然自若:“从时间节点看是有点巧,不过我通知保护在前,调查组进驻润泽在后,就算巧一点也合情合理,是吧?”
“好,我接受方书计的解释,但现在出于调查需要,想请苏若彤到市纪委谈话室见面,如果担心安全,调查组可以提供相应保护。”
厉林自以为这么说已经很给对方面子了。
方晟依然很平静,平静得让夏正淳不相信是他的风格,心里却更加忐忑,因为润泽干部都知道方晟越不轻易发火,后面越会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