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年已经过去,时间进入到天宝九载。
一个有关于逃奴的案子轰传朝野上下。
照理来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可许多士林大儒和清流官员却仿佛提前商量好了一般,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于是这个消息却仿佛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
一个小小的逃奴案子,转眼间好似成了关乎世道人心的大事。似乎不能完美解决此事,就要使得人心不振,就要让天下人失望。
有识之士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之所以会有如此闹剧,一则是因为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想要用此事大做文章;二则是因为此事的两家当事人身份特殊,一家是天下三家之首的圣人府邸,一家是秦李联姻中的北海李,都是雄踞齐州多年的豪强,难免会让人想到“齐州之争”这四个字。
按照规矩来说,正月十五之前,上到朝廷内阁六部,下到县衙,都是不开门的,可因为此事,打破了这个惯例。先是东鲁县的县衙,接着是东平府的府衙,然后是齐州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如此走了几天的流程后,终于是在正月初十这一天,闹到了总督行辕。
圣人府邸的人状告李家收容逃奴,并且要求李家将扣押的追捕逃奴之人释放。李家这边,由李如是代为出面,回复是不曾见过什么逃奴,反而状告圣人府邸纵容家奴行凶,打死李家子弟一人。
由此,双方开始互相攻讦。
在儒门之人的口中,李家的新任族长是个凶狠暴戾、行事不择手段之人,证据是他在大真人府中因为口角一怒之下打死了大天师张静沉。而且荒淫无道,喜好男风,蓄养娈童,证据就是他不近女色。
虽说儒门掌握有话语之权,但大儒们的地位太高,大多在天上飘着,许多时候不那么连接地气,底下的人未必能听到,也未必有什么感触。
可道门却掌握有财权,通过各种书局书坊,同样能够发声,而且流传更广。一般而言,演义的故事总比正史流传更广,这便是话本的功劳了。道门倒是没有针对某个人,也没有刻意编排一些事情,而是把部分大儒做过的事情稍加润色之后又发了一遍,比如水太凉,比如一树梨花压海棠,比如美人盂,比如为争首辅先让孙女作妾又毒死孙女,比如一家独占四十万亩田地而百姓饿死的故事。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李家的新任族长李玄都到底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此人如何残暴不仁,也未见识过,就像故事里虚构的将军,屠城灭地,坑杀降卒,谁也不觉得可怕。可士绅们豪取强夺,甚至用别人的妻女冲抵佃租,可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尤其是四十万亩田地,那是什么概念?百姓们大概是有数的,因为田地是普通百姓最为在意的东西,一亩地多大,产多少粮食,都是心知肚明,四十万亩田地比一座金山银山更为直观。
用道门之人的话来说,不曾胡乱编造,只是复述一遍而已。
道门显然是有备而来,动作极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许多故事便传遍了齐州,还大有向外扩散的架势。儒门之人顿时慌了手脚,也不得不惊慌了。道门要做什么?这是打他们的脸面,坏他们的名声,挖他们的根基。这是要挑动那帮泥腿子起来造反?于是许多士绅亲自带人去打砸书局,凡是酒肆茶楼,所有说书人一律不许将有关内容,违者下狱论罪。
这时候就看出儒门的手腕,虽然秦道方才是齐州总督,但儒门之人却能绕过这位总督之人,直接向其麾下官员下令,那些官员还不敢不听,因为他们本就是士绅一员。
不过道门之人可不是任由士绅欺凌的佃户百姓,自是派人直接对抗,双方多次发生火拼,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各有损伤。
正月十五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离开北海府的李家祖宅,返回东海清微宗。正月三十这一日,儒门鼓动士绅们带人围了李家的祖宅和祠堂,号称要打烂李家祖宗的牌位,并且打算效仿金陵府士绅赶走江州总督和江南织造府监正一事,要赶走判案不公的齐州总督秦道方。
远在东海的李玄都听闻此事,下令清微宗的船队出动,进逼渤海府。
这次注定要朝野震动。
清微宗共有配备火炮的“青蛟”六十余艘,“黄龙”三十余艘,“紫螭”一百余艘,“青龙”十艘。
这次李玄都派出了“青龙”五艘,“黄龙”二十艘,“青蛟”四十搜,另有“紫螭”六十余艘,不能说是倾巢而动,也算是大半个清微宗船队了。
李玄都要秦道方为他争取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仅是集合人手,清微宗的船队集结也需要时间,就好像要打人之前,要先把拳头收回来,才能出第二拳。而且东海不比北海,并不会结冰,大船通行无碍,从清微宗出发,只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诚然,清微宗的确没有二十万铁骑在手,不能割据自立,也不能裂土封王。可真要惹恼了清微宗,清微宗却能一面围攻渤海府,一面派遣船队到大江口,攻占镇江府,炮轰金陵府,做出截断漕运的架势。那么整个朝廷便不得不惊慌了。
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从海天一线处出现了无数细小的黑点,继而这些细小的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浩浩荡荡的船队,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一字排开向近海缓缓推进,吃定了朝廷没有能够一战的水师,也吃定了渤海府没有足够的火炮。
这次由张海石亲自率领船队,他不仅仅是剑道大宗师,而且也长于海务,比起李玄都,更为精通此事。
张海石的座船是一艘“青龙”大船,他举起手中的千里望,已经隐约可见渤海府城墙上的人影,来回奔走,显然十分惊慌。
站在张海石的身旁的清微宗弟子禀报道:“副宗主,各船传来消息,均已就位。”
张海石没有急着下命令。
根据天机堂传回的情报,渤海府并非没有水师,只是船只破旧,比之“青蛟”还有所不如,更不如说“黄龙”和“青龙”了,在数量上,也只有二十余艘。至于其他商船或者民船,早已得到风声,驶离了此地。这也是清微宗的传统了,每次有大动作之前,都会行禁海之举,久在海上的客商便可通过清微宗的禁海区域大概判断出清微宗要在什么地方动手。而这也正是建立在清微宗船队所向无敌的基础上,这是三场海战积攒下的底气,就算不用偷袭,正面决战,也无人是清微宗的对手。
整个渤海府总共兵力四千左右,两千守城,两千水师。
区区两千久疏战阵的水师,二十余艘破船,想要抵挡清微宗纵横四海的无敌船队,无疑是痴人说梦。
渤海府不是没有火炮,可这些火炮也与那些战船一般,十分陈旧,射程竟然还不如战船上的火炮,对付没有火炮的流寇,还能发挥些作用,对上清微宗的战船,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张海石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吩咐道:“一轮试射,校准火炮。”
这名清微宗弟子领命而去。
随着张海石的一声令下,各色船只,大小火炮,齐齐发射,烟雾升腾,火光闪烁,竟是将半个船队都遮住了,好似海面上积起了好大一朵“烟云”。
第一轮炮击,大部分炮弹都落在了海面上,激起无数巨大水花,清微宗的弟子们根据这次炮击的结果迅速校准火炮,不过就算如此,还是有几艘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运气不好,被当场击沉。
张海石背负双手,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给他镀了一层金边,然后他再次吩咐道:“二轮炮击,力求击沉所有敌船。”
负责传令清微宗弟子立刻转身离去,然后通过旗语告知其他战船。
很快,清微宗战船的火炮第二次齐声怒吼,这些战船又都是活靶子,自然没有幸免的余地,被直接击沉。
张海石再次举起手中的千里望,观察渤海府。
李玄都这次的目的不在于攻下渤海府,而是要以战迫和,话外之音也很简单,儒门敢在齐州陆地动手,他就敢攻破渤海府,进入大运河,直指帝京城。
所以其中尺度要把握好。
张海石吩咐道:“第三轮炮击,瞄准城墙,敲山震虎。”
“是。”传令弟子再次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海面上又是升起连绵的烟雾,遮天蔽日一般,甚至盖过了船帆,其中夹杂着闪烁的火光,伴随着轰如雷鸣的巨响。
千余枚实心炮弹携带着呼啸之声,拖曳着肉眼可见的尾痕,轰然落在渤海府的城墙之上。
一瞬间,渤海府的城墙也被笼罩在升腾的烟尘之中,乱石激射,碎砖如雨。
站在城墙之上,只觉得如遭地动一般,许多士兵被震得栽倒在地,更有倒霉鬼被巨大的气浪吹飞出去。
大地震颤,整座渤海府城池都在这千余火炮之威下轻轻颤栗。
当清微宗炮轰渤海府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天宝帝正在写字,当场就把那块价值千金的砚台给摔了个粉碎,然后立刻召见内阁首辅、次辅以及白鹿先生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