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帝京百姓来说,眼前这一幕与天宝二年的那场往事是何其相似,于是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殃及池鱼。
原本还开着的店铺也纷纷关门打烊,客栈就变得尴尬了,那些有房的客人还好说,那些并不住宿的客人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家赶到大街上,只能是伙计上了门板,大家伙都在一楼大堂待着,等到事情平息,再离开客栈。
好在客栈中最不缺的就是吃喝。
这么多人聚集在客栈大堂中,无所事事,外面又是兵荒马乱的景象,不谈国事也谈国事了。
一处紧挨着内城的客栈中,一楼大堂坐了二十几号人,有的四人一桌,有的三三两两一桌,倒也不显得拥挤,其中一名略带几分儒雅的中年男子独占一桌,正在自斟自饮。
然后就听旁边一桌上正好今日休沐的年轻小吏正在侃侃而谈:“要我说啊,这是后党中人发难,要把帝党中人一网打尽,这天下就又是太后娘娘的天下了。如今皇上年岁渐大,要皇上亲政的呼声一天高过一天,一浪高过一浪,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太后娘娘眼看着权位不保,又要故技重施。”
此人虽然看着年轻,但却是公门中人,纵然小吏算不得官,也能算是半个官身,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话的可信度还是很高。
再加上天宝二年的前车之鉴不远,于是大堂中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唯有那中年男子仍旧饮酒不停。
小吏接着说道:“不过咱们大家也不要担心,这些大人物们打打杀杀,要死也是死那些锦衣玉食的,与我们这些小人物无关,我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接着过咱们的日子。”
有人道:“这话说得对,无非是上面的官老爷变了,我们只管磕头就是。”
此言一出,不少人纷纷会心一笑。
闻听此言,正在自斟自饮的中年男子微微一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小吏一口把自己杯中之酒饮尽,咂了下嘴,说道:“要我看呐,太后娘娘这次未必能像天宝二年那般大获全胜。”
闻听此言,大堂中人纷纷望向小吏,满是好奇探究。
小吏很是满意众人的反应,不疾不徐地说道:“帝党这次有了强援,正是辽东总督。”
此言一出,有人惊呼道:“不是整天说辽东逆贼吗,怎么又成了强援?”
“此一时彼一时也。”小吏摇头晃脑道,“那辽东再怎么目无朝廷,也是在千里之外,可太后却近在眼前,就算要平定辽东叛乱,那也得皇上掌权才行,再者说了,远交近攻,皇上想要从太后娘娘手中夺权,自然要借助外力,我已然听说了,那位辽王的女婿已经入京……”
说到这儿,他便住口不言,剩下留白给众人自己回味。
一个江湖武夫打扮的汉子说道:“管他谁输谁赢,变天了,我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正说着,就见客栈伙计搬了个火盆出来,说道:“还真是变天了。”
众人微微一怔,方才因为谈兴正浓,谁也没有在意,此时被伙计一提醒,立时发现不对,天色暗了许多,也有些冷,好似到了半夜。
有人从窗户缝向外望去,大惊失色:“外面天都黑了?!”
伙计道:“说的是呢,忽然之间,天就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吏喃喃道:“要出大事了。”
不知何时,那中年男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酒杯和酒壶还在桌上,酒杯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
大魏朝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绩,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
今天是腊月初三,距离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还剩下二十天,一般而言,腊月二十便是京城衙门“封印”的日子,也就是封上大印,开始年假。许多事情都要赶在年假开始前完成,户部要清算各州税收,都察院则要对各部衙门官员今年一年进行考绩评定,待到来年正月十六,向各部发放。故而每年正月十六的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都察院大堂。
不过距离正月十六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察院的大堂内已经是站满了朝廷的高官,纱帽攒攒,红袍耀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在不久前,险些被人冲到家中害了性命,勉强逃得性命,只好避到官衙之中。众多帝党中人听闻风声纷纷聚集到此地,再有片刻,赵良庚带领一众后党中人也到了,两拨人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一群官员站在左边,还有另一群官员站在右边,谁也不看谁,大堂里一片沉寂。
最终还是赵良庚打破了沉默。
赵良庚的第一句话与朝局无关,平常无奇:“来人,掌灯。”
外面阴阳逆转,白日化作黑夜,大堂内自然昏暗无比,闻听首辅大人此言,有小吏点燃了大堂两侧的红烛,将大堂照得通明透亮。
赵良庚环顾四周,这才说道:“诸位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唐王接管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权,下令封闭九门。”
尽管一早就有风闻,后党者犹心存疑虑,帝党者则心存侥幸,现在听到赵良庚当堂宣示,不啻天风浩荡,惊雷乍响。
后党中人兴奋起来,帝党中人则脸色凝重。
赵良庚是后党中人,却又身份特殊,他有自己的班底,也可以自成一派。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赵良庚,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赵良庚继续说道:“我身为内阁首辅,事前并不知此事,应是唐王擅自行事。”
话音方落,户部尚书开口了:“且不说首辅大人此言真假,就算是真的,首辅大人不知,不意味着别人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唐王如此行事,也未可知。”
赵良庚淡淡道:“不知这个‘有人’是何人?不妨明言。”
户部尚书也是被杨天俸等一伙后党子弟攻击之人,此时怒气盈胸,无处发泄,立时针锋相对道:“首辅大人不应问我,应该去问唐王。”
赵良庚道:“阁下说的话,却让我去问唐王,到底是何道理?”
两人言语交锋,跟随两人而来的官员们也各自怒目相视。
众多官员中不乏红袍大员,却也有许多紫袍的官员,这些人官职不高,也更为年轻,算是正当壮年,此时已经酝酿了怒气,突然之间,有人喝道:“你们后党的唐王接管了兵马指挥司衙门,可文侍郎却迟迟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莫不是被你们给害了!”
“给忠良报仇!”立时有人呼应。
“给文侍郎报仇!”
“打死这伙后党之人。”
一时间帝党中人群情激愤。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紫袍官员二话不说,朝着对面之人一巴掌扇了过去,把他的纱帽打飞出去好远,脸上更是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那人勃然大怒,立刻还以颜色,一记窝心腿踹在对手的胸口上。
旁边之人见自己人吃亏,立刻扑了上去,对方那边也不甘示弱。
顷刻之间,众多官员已经打成一团,只剩下几位身着红色官袍的重臣一动不动,只是冷眼旁观。
这官员斗殴和廷杖也算是大魏朝廷的传统了,休说是当着内阁首辅的面,便是当着皇帝的面,也曾大打出手,甚至曾当着皇帝的面把一位青鸾卫都督生生打死。
若是哪个官员,曾经骂过皇帝,当朝打过人,挨过廷杖,又被关过昭狱,那便是天下清流之楷模,这份履历比什么进士出身还要光鲜。
便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请问诸位大人,聚集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还不是正月十六吧,难道诸位大人已经如此迫不及待想要看自己的考评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人走进大堂,正是内阁次辅梅盛林。
赵良庚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梅盛林。
众所周知,梅盛林是一棵墙头草,换而言之,从这棵墙头草身上很容易看出风向如何。
梅盛林双手托举着一只金色卷轴,沉声道:“有旨意。”
原本在大打出手的众多官员闻听此言,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梅盛林,不由愣住。
梅盛林环顾四周,加重了语气:“众官员接旨。”
原本愣神的众官员纷纷跪倒在地,也有还沉浸在方才斗殴余韵中之人,怔怔站着,被旁边同僚好友拉了几下,回过神来,慌忙跪倒在地。
最后才是包括内阁首辅赵良庚和几位尚书在内的朝廷重臣,缓缓跪下。
梅盛林展开手中圣旨,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唐王徐载诩,假传旨意,夺取五城兵马司兵权,封闭九门,其居心实不可问,谋逆之举,莫此为甚,众目共睹,天地可鉴。”
读到这里,梅盛林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观察众人反应,然后才接着读道:“着即革去徐载诩一切爵位、职务,令内阁首辅赵良庚暂掌五城兵马司、青鸾卫都督府,缉拿逆贼徐载诩。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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