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帝这次没有将手里的“千里望”丢入湖水之中,紧紧握在手里。
过了片刻,这位年轻帝王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清平先生,好一个清平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驾临,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堂堂亲王,见到他就好似老鼠见到了猫。”
白鹿先生没有说话。
虽然儒门中人地位超然,但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去刺激小皇帝。一个年轻人自出生起就是一国储君,所有人都不断告诉他:“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你是以后的九五之尊。”那么他的心态就会变得十分微妙,能伸而不能屈,再加上这数年以来的太后临朝,使得他变得有些敏感。
一个敏感又自负的少年帝王。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儒门并不想扶持这样一位帝王。这样的帝王固然威胁不到儒门,却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儒门一个大大的惊喜。
少年帝王因为没有实权,平日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些宗室、权贵们对自己表面恭敬实则心底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又感受到这些人对李玄都真真切切的畏惧,如果李玄都是地师这等在世间经营多年的老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一位年轻人。
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便在此时,有人吟词道:“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天宝帝闻言转身,就见楼船伤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老者。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大祭酒们的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天宝帝却是露出几分尊敬之色,执弟子礼道:“龙师傅。”
白鹿先生也道:“师兄。”
来人正是龙老人,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
天宝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轻声问道:“龙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龙老人笑着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李玄都与澹台云在太白山有过一次交手,具体过程不得而知,结果是澹台云大败而归,返回西京无墟宫后,至此未曾露面。至于李玄都,击败澹台云后又堂而皇之地从辽东来到帝京,高下已判。既然清平先生到了,老朽便不得不来。”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凝重,从他登基的第二年起,西北之患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大问题,说到西北,又绕不开澹台云其人,天宝帝虽然从未见过澹台云,但的确是闻名已久,算是多年的对头了。听到澹台云失败的消息后,天宝帝的心态反而平复了许多,不再愤怒于李玄都的嚣张跋扈。
龙老人问道:“陛下是否要过去与这位清平先生见上一面?”
天宝帝明白龙老人的言下之意,他会亲自护卫自
己去见李玄都,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道:“今日就算了。”
龙老人也不强求,说道:“的确不必急于一时,陛下迟早会与清平先生见面的。”
天宝帝一怔,问道:“龙师傅此言何意?”
龙老人捻须道:“清平先生此来帝京,多半是为了张肃卿之事。不管怎么说,张肃卿是儒门中人,他的死与陛下无关,在这方面,我们和这位清平先生还是道同可谋的。”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龙老人和白鹿先生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这位学生的身份太特殊,哪怕汇聚了儒门中最优秀的老师,也很难管教。
……
望楼中,
师横波已经缓缓起身,站在窗口,透过重重灯火望向那个格外醒目的身影,有了片刻的出神。
丫鬟跟在师横波身旁,随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忍不住问道:“小姐,那就是清平先生?”
师横波没有收回视线,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丫鬟咋舌道:“这位清平先生好大的气派,那位唐王殿下,还有那两位儒门先生,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的,这几位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师横波叹息一声:“秦大小姐好福气。”
丫鬟一怔,“小姐……怎么忽然提到秦大小姐?”
“有感而发罢了。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据说这位清平先生颇为专情,并无沾花惹草之举,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可谓是能够托付一生的良人了。”师横波收回视线,低声道:“再者说了,谁不羡慕秦大小姐?若是……天下有变,这位秦大小姐要么做公主,要么做皇后,便是女皇……也不是奢望。”
丫鬟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却没有听到后半句话,不由笑道:“难道小姐也对这位清平先生动心了?”
师横波摇了摇头,“不去痴心妄想。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对于天下有着极大的执念,这样的人,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正妻和岳家,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女子。”
丫鬟叹道:“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女子’?小姐又何必如此,若论相貌才华,小姐未必就比秦大小姐差了。”
“你呀,还是太小了。”师横波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公主,与你的相貌、才华、礼数没有半分关系,与你的父兄子侄有关系,只有他们做了皇帝,你才能是公主,或是公主,或是长公主、大长公主,至于女子自己做皇帝,也算不得公主。所以,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同的,无法改变。”
丫鬟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提起公主不公主的,这帝京城里也有几位公主,可是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也就那么回事,哪有自家小姐这般受欢迎,于是说道:“怎么没看到秦大小姐?”
师横波道:“秦大小姐应该还在辽东吧,也许那位辽王殿下打算把家业交给女儿也说不定。”
“哎?辽王殿下?”丫鬟满脸疑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辽王……”
话说道一
半,小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小姐说的是辽东的那个秦家之主。”
师横波点了点头,“‘辽王’这个称呼,最先是出自金帐人之口,后来流传开口,很多人也都这么称呼,最近有消息说,清平先生这次上京会请朝廷册封他的岳父为真正的辽王。”
丫鬟吓了一跳,“异姓王!”
师横波点头道:“对,异姓王。”
师横波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一则是因为她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二则是因为辽东那边提前放出了风声,以此试探朝廷的反应。
如今不仅仅是师横波知晓了此事,其他许多人也知道了此事,可朝廷会如何应对,还没有具体说法。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这是地精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还有一句话,“内阁就是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通常是上午内阁会议,下午外面就有了消息。可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说明不是保密做得好,而是真的没有结果,否则帝京城中早就是东风浩荡了。
历朝历代的异姓王,尤其是异姓藩王,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除了开国论功行赏,极少有封异姓王的。可到了如今,辽东已成割据之势,赵政一个外人,断不可能在数年之间就在辽东三州打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主要是因为有秦家在背后支持,所以秦清这个辽王的称号也算是名副其实。如果朝廷认可下来,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只能说是顺水推舟。
只是谁做主答应下来,可能会成为日后的罪人,所以谁也不肯承担这个骂名,又不敢贸然拒绝,还是同样的原因,如果有人拒绝,辽东以此为借口兵临城下,朝廷为了安抚辽东,定然要给辽东一个交代说法,那么提出拒绝的大臣必然要成为替罪羊。
师横波久在帝京,大概明白这里头的说法,不过她并非朝堂中人,轮不到她去操心这些事情。她只知道,随着清平先生李玄都驾临帝京,朝廷中的风向要变了,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要有个决断了,原本的暗流涌动要变成明面上的大风大浪了。
师横波颇有兴趣地想着,会不会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如果真打起来,清平先生能否横扫帝京?
师横波身怀不俗修为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后来结识了儒门中人,从儒门大儒那里得了儒门的练气之法,又有几位儒门大儒的指点,修为一日千里,绝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然,比不得上官莞、秦素这些人就是了。
方才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她受到了极大震撼。
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就这么死了。出手之人轻描淡写,挨打之人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便是长生地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