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烟离开“天乐桃源”之后,稍作改扮,便径直往龙门府而去。
这一路上,江湖人越来越多,并非全都是各大宗门的弟子,相当一部分是江湖散人,或者是出身于普通门派的江湖人,这些人才是江湖的大多数。
江湖人都爱凑热闹,如今在龙门府举行的道门大会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大盛事,众多江湖人当然不会错过,对于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也要讲究人情世故,这种盛事,是最好结交香火情的机会。进一步来说,这次是道门大会,与会之人,说不准就能摇身一变,从江湖散人变为道门弟子,哪怕是最底层的道门弟子,那也是极为了不起的身份。都知道江湖上有门、宗、派三级区分,道门可不是什么金刀门、铁枪门可比的,也可称之为“教”,贵为三教之一,与皇帝老子一样,都在上九流之列。
李非烟就混在这一众江湖人中,不紧不慢地往龙门府行去。
李非烟虽然年过六旬,但她修为高深,驻颜有术,是以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只是她平日里略显严肃,生人勿进,所以老成几分,看上去不似个少妇,倒似个道姑。石无月与李非烟的年纪相差无多,但因为生性活泼,又有几分娇气,还带着许多姑娘家的习气,而没有妇人的做派,望去比李非烟年轻了一分,不知道的还要称呼一声姑娘。若是她和宁忆站在一起,任谁也想不到她要比宁忆年长许多,都要以为她比宁忆年小许多了。
这也是江湖上的一桩怪事,修为有成之人都可驻颜不老,纵然百岁,也能面如弱冠,甚至如极天王这等返老还童也不是不行。可江湖中的男子,纵然有如此修为,除了极少数人,也不会太过驻颜,如李道虚、张静修,无一不是须发皆白,就是徐无鬼、秦清等人,也是看上去在四五十岁之间,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尊长风范,不失威严。更有甚者,还有张海石、藏老人这等丝毫不在意相貌之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女子不一样,修为有成的女子,九成都在“驻颜”二字上下功夫,上至李非烟、萧时雨、冷夫人这些老辈人,下至秦素、苏云媗、宫官这些小辈人,都是如此。所以顶层江湖就常有老夫少妻的组合,明明夫妻之间年岁相当,可外貌上却是天差地别,多的相差个几十岁,少的也相差个十几岁。就拿秦清和白绣裳来说,两人其实同龄,可外貌上,秦清就要年长一些。到了李玄都和秦素这里,还未有如此迹象,却有了这个趋势,只怕过去二十年,李玄都已经是三缕长须,秦素还是一如今日。
如今李非烟易容改装,使自己看上去像个三十许岁的中年妇人,不过相貌普通,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平平无奇。
李非烟在快到龙门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他见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问她,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安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杀手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李非烟只是看了那个小姑娘几眼,隐隐感觉到几分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是道门大会迫在眉睫,她还要去见李道虚和李玄都,却是不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所以她便按下心中疑惑,与陈安静和小姑娘一道前往龙门府。
如今局势紧张,尤其是极天王遭遇不测之后,谁也不敢保证儒门和西北五宗何时反击,又是怎样反击,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高手,只要不是长生地仙,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抱团结队,要么就是低调行事。所以李非烟也不好直接飞掠向龙门府,而是不起眼地骑马而行,陈安静也有自己的坐骑,一行三人双骑,倒也速度不慢,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感到龙门府,刚好是道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
在距离龙门府大概还有三十余里的时候,李非烟三人刚好遇到了正一宗的人马,浩浩荡荡八百余人,皆是修为不俗,甚至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正中是一辆由两头异种青牛一起拉动的巨大马车,马车极为华丽,仿佛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小宫殿,这便是大天师的座驾了,可以隔绝神念感知,不过李非烟可以肯定,里面之人不是张静修,张静修已经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至于是不是张静沉,也是难说,毕竟各宗的山门还要有人镇守,清微宗这边就是由张海石负责镇守。
李非烟等人自然是勒马在路边避让,陈安静望着正一宗的车队,低声说道:“这便是正一宗的车队了,如此气派,应该是老天师亲临了吧。”
李非烟摇头道:“本代大天师并非喜好豪奢之人,如此做派,倒像是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此人是大天师的堂弟,性情与大天师截然不同。”
寻常江湖人对于那些位于江湖顶层的大人物们,至多知道个名字,至于相貌、性情,那都是一概不知的,陈安静有些惊讶地望着李非烟,“姑、夫、夫人……恩人竟然如此了解正一宗?”
李非烟知道他这是在称呼上犯了难,笑道:“我夫家姓李,你称我李夫人便是。”
这个世道,终究是男尊女卑,成婚后还能用自己姓氏的女子无一不是娘家身份显赫,还有许多女子要被冠以夫家姓氏。
方才李非烟出手帮陈安静击退强敌,十分不俗,在陈安静看来,“夫人”二字当然是当得起的,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喊出“姑娘”二字,不由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非烟继续说道:“至于正一宗,姑且算是有些交情吧。”
这倒不是李非烟胡说,她被困镇魔台多年,与负责镇守镇魔台的张静沉做了多年的邻居,李非烟是囚犯不假,可张静沉这个狱卒其实也是囚犯,同样不能离开镇魔台,可谓是境遇相同。两人之间自然是有些交情了解的。
就在这时,从正一宗的人马单独走出一骑,竟是朝李非烟这边迎面行来。马上之人是个年轻人,身后负有长剑,来到李非烟面前,脸上神情复杂,有些迟疑犹豫,又有些不易掩饰的激动。
李非烟平静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直到正一宗的车队已经走远了,年轻人才轻轻开口道:“姑姑?”
陈安静吃了一惊。这少年人分明是正一宗之人,再看其身上装束,十分不俗,不是寻常正一宗弟子可比,八成是张氏族人,这位恩人竟然是正一宗张氏出身,难怪有如此不俗修为,难怪对正一宗张氏了若指掌。不过听她话中意思,又不是那么亲近,却是让人有些费解。
李非烟叹了口气,她毕竟是看着眼前的少年人长大的,要说相处时间之长,更甚李玄都,她的易容瞒得过旁人,可眼神却很难瞒过真正熟悉自己之人。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李非烟也没有故作不识,点了点头。
年轻人正是张非山,他先前只是惊鸿一瞥,可四目相对,却一下子就认出了李非烟,这才过来相见。如今见李非烟点头承认,不由面露喜色,问道:“姑姑,你最近过得好吗?”
李非烟轻声道:“不要叫我姑姑,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这句话,李非烟早在镇魔台上就曾说过,只是如今实世事更易,李非烟脱得樊笼,重获自由,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所以并无先前的冷漠,倒是有几分感怀。
张非山不曾分辩什么,只是目光淳淳地望着李非烟。
“罢了。”李非烟也望着他,难得笑了笑,“我最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张非山作为正一宗的核心弟子,当然听说了清微宗的变故,李元婴失势,张海石掌权,陆雁冰得势,李非烟的名字也重现江湖,仍旧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抛开有名无实的李元婴不谈,在清微宗中位列第三,仅次于李道虚和张海石。而且张非山跟随在张静修身旁,悟出了一个道理,正一宗和清微宗其实是阴阳两面,在正一宗发生过的事情,多半也要在清微宗再重演一遍,想来过不了多久,李元婴就会像颜飞卿一般,被罢免宗主之位,然后由张海石出任代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