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散功,足足用了六个时辰,一直从清晨到傍晚。以稚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真要毁去某人的修为,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这个人也就真成了一个废人,这次帮颜飞卿散功,自然不能如此粗暴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不伤其分毫,不留半点隐患,故而用去的时间极多。
李玄都与苏云媗、秦素就一直守在门外,虽然李玄都忧心于沈大先生的事情,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直面地师和阴阳宗的,势必要借助大天师和正一宗的力量,可大天师在这个时候,纵然是分身有术,也要先顾及正一宗内部,他着急也是无用,只能等待。
待到张静修出来之后,还未等李玄都开口,他已是对苏云媗吩咐道:“飞卿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云媗你且看顾好他,我有话与李先生说。”
苏云媗应了一声,去了室内。
稚童对李玄都道:“李先生,去我的书房叙话。”
大天师的书房就在小天师书房的对角位置,这里名为书房,实则也是一处较为私密的议事场所,就如皇帝的御书房一般,在散朝之后,皇帝会与许多心腹臣子在御书房中开一个“小朝会”,所以此处书房中除了书案书架等物之外,还摆放有众多座椅。
稚童请李玄都和秦素分而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先前在镇魔台上,地师曾向李先生出了一剑,李先生凭借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挡下。正道十二宗,可以分为三大派别。正一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是道门四宗,又分正一派和全真派。静禅宗、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是佛门四宗,有禅宗和密宗之分。其余四宗又被称为旁门四宗,其中法相宗是佛门分支,玄女宗是道门旁支,而清微宗和太平宗俱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俱是出自‘太平青领经’。可据我所知,清微宗中并无完整的‘太平青领经’,只有部分残卷,被整理成‘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换而言之,李先生应该不会‘南斗二十八星阵’才是。”
虽然李玄都出自清微宗,但毕竟年龄尚小,又长年在外,对于许多宗门秘辛知之不多,此时听了稚童此言,这才知道自家清微宗和太平宗竟然在多年前是一家,就是那个曾经逐鹿天下的太平道。
稚童见李玄都神情惊讶,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多说一些,解释道:“一个北斗,一个南斗,并非巧合。如今江湖中人,大多只知太平宗是源自于太平道,却不知清微宗也是源自于太平道,毕竟太平宗和太平道只是一字之差,而清微宗却是相差甚远,再加上许多道统创立之时,太平道早已凋敝多是,更是无从知晓。唯有我正一宗传承近两千年,对此还有记载,贫道也是偶然间才得知的。”
李玄都心中暗忖:“大天师说是偶然得知,我看却是未必,当年‘四六之争’已是近乎于撕破面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清微宗作为正一宗大敌,正一宗当然要好好研究清微宗,这才知晓了清微宗的隐秘过往。都说最了解自己的未必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语果然不虚。”
稚童继续说道:“当年太平道兵败如山倒,太平祖师的嫡系一脉死伤殆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有许多弟子散步于天下之间。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转投我正一宗,当时叫做天师教;一部分退往太平山,又与阴阳家、墨家弟子结盟,成立了日后的太平宗。就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理念不合,离开太平山,乘船出海,本是要前往凤鳞州或婆娑州,却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东海。当时东海诸岛上盘踞了大量势力强盛的海匪和闲散求道之人,各种名目的洞主、岛主比比皆是,高手众多,可这些岛屿又是一等一的仙家福地,于是这些太平道之人几经权衡之后,决定不去凤鳞州、婆娑州,而是在此落脚,付诸武力的同时合纵连横,历经百余年,才将盘踞东海诸岛的海匪剿灭、收复,并将众多修道散人悉数整合起来,这便是日后清微宗的雏形。此时距离太平道覆灭已经过去百余年,早已无人记得这些太平道弃徒的身份,再加上太平宗此时已经颇有声名,于是这部分太平道弃徒不再拘泥于太平道的名头,改称清微宗,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江湖上少有人知晓清微宗的隐秘过往,再加上清微宗前辈有意隐瞒这段过往,甚至就连许多清微宗弟子也不知晓。”
李玄都恍然道:“难怪清微宗会组建船队,不但行商贸之事,而且横行四海之地,行劫掠之事,原来是早有传统。”
稚童笑道:“正是如此,其实不仅是清微宗如此,如那补天宗,在早年是刺客一脉,
所以近百年来,大力发展万笃门,这也是其根本传统。”
李玄都点了点,转回正题:“诚如大天师所言,晚辈只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却是从未学过什么‘南斗二十八星阵’,之所以能用出此法,全是仰仗此物。”
说罢,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太平无忧”令旗。
“果然是此物。”稚童望着李玄都手中的令旗,眼神略微复杂,喟叹道:“此旗与我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并列齐名,乃是由当年太平道的一件宝物改成,贫道已是多年未见了。”
李玄都从他如何收到沈大先生传信,到他与藏老人、李世兴激战,再到白绣裳驰援,沈大先生将“太平无忧”令旗传于自己,并请白绣裳做个见证,都向稚童一一道来,没有保留。
稚童道:“不知李先生打算如何?”
李玄都心下一凛,暗忖:“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还要请大天师指点。”
稚童道:“李先生,地师大动干戈,将沈大先生捉去,为的是什么?”
李玄都早有推测,没有犹豫,回答道:“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
稚童道:“地师要用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做什么?”
李玄都道:“地师曾经为朝廷的齐王,多年来以寻仙访道之名为遮掩,暗中做了阴阳宗的宗主,后又继承地师衣钵,一力推动宋政上位、建立青阳教、成立西北伪周等事,这些年来西北五宗的所作所为,有一多半都是出自地师的授意,他不惜勾结金帐汗国,摆明了是要另立朝廷,谋求的自然是整个天下。”
稚童点头道:“李先生所见不差,地师徐无鬼野心极大,不满足于一个地师或者圣君的尊位,也不满足于江湖之主、道门大掌教,他是要做天下共主。”
说到这儿,稚童叹息一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地师文才武略,的确是天下间少有的杰出人物。又隐忍多年,熬死了两位大魏皇帝才决定发难。可见其超世之才和坚忍不拔之志两样都是不缺的。放眼江湖之中,原本是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正邪两道,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大天师可是知晓地师的图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