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李玄都不讨厌宫官,但也不喜欢她,缘由在于这个女子不见真性情,她喜也好,怒也罢,哀也好,乐也罢,让人不知几分真假,就像一朵带刺的花,而且这刺还是藏着的,不像有的花儿,直接把刺亮明,让人望而止步,宫官是非要让人摸上去的时候,才会被刺痛,所以李玄都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宫官陷入沉思,李玄都也不想多言,直接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顺带用书本将脸遮住,倒是与宫官喜欢用折扇遮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李玄都越发不想理会宫官,宫官反而越有兴趣,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熊孩子,非要和你反着来、对着干。此时就是如此,当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瞧着李玄都这副模样,妙目一转,计上心头,开口道:“紫府,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将覆在脸上的书本慢慢下移,露出双眼:“什么问题。”
宫官笑吟吟道:“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府是亲近儒家学说的。那么我想问紫府一个关于儒家学问的问题,还望紫府不吝指教。”
李玄都想了想,拿开脸上的书本,说道:“问吧。”
宫官狡黠一笑:“江湖中人都说紫府是个公义之人,如果有一天,紫府最为亲近的二师兄张海石张先生,在江湖上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留下无数血债,而紫府那时候已是天下第一人,举世无敌,你会如何处置?”
李玄都一怔,沉默了良久,忽而笑道:“宫姑娘这是在考我了,当年亚圣就曾推演过此类问题:古时有仁之圣王,其父为大恶之愚夫,问,其父杀人,圣王该如何处置?亚圣的回答是:没有办法处置,因为儒家讲究亲亲相隐,在善恶之前,先讲伦常,不存在大义灭亲。这才有了无数儒生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错了也是无错。这便是将伦常放在善恶是非之前,更是臣子们只能规劝君王的根由所在,若是臣子以下犯上,就算是为了天下,也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宫官的眼中亮起了光,却是有些佩服了,说道:“这个问题是张先生鸾山曾经对我提起,没想到紫府竟是能一眼看透。只是紫府还未回答我,你会如何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二师兄于我而言,长兄如父。若是我杀二师兄,这不是儒家的道理,这是墨家的兼爱之道。若是我以悔过求恕罪,行善事为弥补,办法会超度亡魂,求于鬼神,讲究来世功德福报,这是落入了佛家的窠臼之中,同样不是儒家的道理。行儒家的道理,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李玄都摇头自语道:“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仁讲伦常,义分亲疏。伦常者:君臣、父子、师生、夫妻、朋友。家臣为主君牺牲家人是义,子女为父母杀人是义,学生为老师报仇是义,妻子包庇丈夫是义,朋友包庇有罪在身的朋友也是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在这件事上,儒家的道理,行不通。虽然后来的儒家宗师们又有了大义和小义之区分,不过还不完善,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不仅仅是我行不通,就算是儒家三大学宫的大祭酒来了,或是亚圣复生亲自来了,也还是行不通。”
宫官微笑道:“那紫府到底如何处置?”
李玄都笑了笑:“宫姑娘想要乱我心境?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崇慕儒家的学说,但根子还是在我们道家这一边,自然要按照我们道家的办法来处置,带着二师兄远走世外,从此弃天下如敝履,乐而忘忧。”
宫官终于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我们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当年道门一分为二为南北,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我们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而我们北道门的开山祖师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你这个弃天下如敝履,岂不是暗合我们北道门的道理。紫府虽然逃出了儒家的窠臼,却由南道门入我北道门了。”
这下真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让他愣了好久,才开口道:“南北道门同归太上道祖,自是有相通之处,也不足为奇。”
宫官哈哈一笑:“话虽如此,可你却是输了。”
李玄都只好承认道:“在此事上,的确是北道门的处置方法更好一些。”
宫官有几分得意道:“其实江湖中人所行的都是我们北道门的道理,忘仁义,分亲疏,齐善恶,所以这江湖也终究是道门的江湖,与儒家却是无关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也是张鸾山教你的?”
宫官笑吟吟道:“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摇头道。
宫官凑近了脸孔:“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玄都双手举起书本,从中间隔开,然后说道:“第一,你和张鸾山怎样都与我无关;第二,宫姑娘请自重。”
恰好此时,一名小丫鬟推门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瞬间羞红了脸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想调戏李玄都的宫官心情大恶,直起身来,冷声道:“懂不懂规矩,不敲门就往里面闯?”
名义上,宫官还是一众丫鬟的头领,小丫鬟自然不敢忤逆这位少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低下头去,眼里已是有了泪光。
好在李玄都给她解围,主动开口问道:“什么事?”
“回、回管家。”小丫鬟结结巴巴道:“公子让您过去一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书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忽听宫官开口道:“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说话更不利索了:“我、我、我什么都、都没看见。”
宫官板着脸说道:“没看见就是你的福气!下次记得敲门。”
小丫鬟应了一声,赶忙退出房间。
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起身离开船舱,从楼梯来到二楼,这儿视野开阔,可遍观江景。
此时的二楼上,除了颜飞卿和苏云媗这对夫妻,以及几个负责侍奉的丫鬟,就只有兢兢业业的护卫头领宋辅臣了。
一身青布衣衫的李玄都登楼之后,轻咳一声:“公子有什么吩咐?”
颜飞卿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如同跌落凡尘的谪仙人。
在颜飞卿身边的颜飞卿则是一身水白衣裙,手中拿着一柄绣花团扇,气态亦是与平日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端庄典雅,但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哪里还有往日不输男子的风范。任谁也不会把眼前二人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联系起来。
颜飞卿微笑道:“再走一段就是八百里云梦泽了,可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全套的,李玄都赶忙道:“回公子,自是有的,云梦大湖中有一座山,名为洞庭山。《湘妃庙记略》称:‘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无得而称。纯阳吕祖诗云:‘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也是由此而来。”
颜飞卿望向苏云媗,询问道:“那我们去洞庭山?”
苏云媗柔声道:“好,都听你的安排。”
颜飞卿吩咐道:“前往洞庭山。”
宋辅臣立刻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