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两人继续往观海楼行去。
发了笔小财的李玄都心情不错,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钱多也好,钱多也罢,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能这么想了。虽说秦素的确是不缺银钱,但他李玄都还能吃软饭不成?先前在山市的时候,秦素可是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不值钱,那是与“百华灵面”相比,李玄都大概算了下,少说也有五十个太平钱。有弥补血气的“血牛散”,一包等同于半只牛犊;有云华坊出品的鹤氅,外加腰带和云履;还有一块玉佩,此时就悬在李玄都的腰间。李玄都本不想要,无奈他只刚刚推辞了一句,秦大小姐便做出佯怒之态,只能收下。
虽说秦素不止一次说过,李玄都缺钱就尽管开口,但救急不救穷,李玄都不到真正急需太平钱的时候也不好真去开这个口。女儿家善解人意,不愿意让你破费,但你也不好真就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了。李玄都以后再想送秦素点东西,总不好去向秦素借钱,用秦素的钱给秦素买礼物,未免太不要脸了。
所以李玄都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攒个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也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以企及的目标,不过李玄都自忖应该不会太难,钱玉龙能花四十万两银子去贿赂总督府和织造局的人,难道他连三十万两银子都挣不到?没有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到手一千太平钱,再加上那件须弥宝物和其中的太平钱,大概能有两千太平钱,不过这些是他和秦素一起得来的,秦素不要是一回事,他可不能全都揣入自己囊中,顶多替她留着,所以再分一半出去,还是一千太平钱。
放在五年之前,李玄都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为这些黄白之物烦恼。那时候的他以为唯有剑道才是自己的毕生所求,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后来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想来想去,无论成家还是立业,银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很快,巍峨的观海楼已经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仙台顶的山脚处,抬头眺望,甚至可见观海楼上的人影晃动。
李玄都道:“这观海楼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自从三师兄成亲之后,这里便成了三嫂的‘避暑行宫’,对了,你知道我那位三嫂吗?”
秦素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问道:“陆雁冰告诉你的?”
秦素摇头道:“同是出自辽东五宗,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是没什么交集,也未曾谋面。”
李玄都略微惊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秦素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啊。”
李玄都一怔,然后点头:“有理。”
两人开始登山,仙台顶占地十余里,除了位于山顶的观海台之外,又有几处景点,李玄都都曾去过,不过他这次赶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赏景,而是了却他与李太一的恩怨,所以两人只是沿着大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登山途中也有许多清微宗弟子值守,不过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并不阻拦。来到半山腰位置时,此地有一亭,亭中有一人,正是一身男装的陆雁冰。
陆雁冰见到两人之后,已经迎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摇摆,啧啧道:“真是羡煞我也。”
李玄都轻咳一声。
陆雁冰正色道:“三夫人已经在山顶等候四师兄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小六子呢?”
陆雁冰眼底掠过一抹厌憎神色,不过还是说道:“他已经前往海上的登仙台,在那里等候师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迈步登山。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山顶,在这儿只有两名女子,其中一女正是三十六堂主之一的天巧堂堂主李如意,另一个却是位美貌妇人,一身素衣,妍丽妖娆,天生一股风流媚态。
李玄都大步向前,在距离两人丈余距离时站定,拱手道:“三嫂,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素衣美妇略带几分笑意道:“一切安好,不知四叔近来安好否?”
这美妇正是李元婴的发妻谷玉笙了。
李玄都道:“有劳三嫂挂念,玄都近来尚可。”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李如意方才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神色淡淡,道:“如意堂主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谷玉笙将目光转向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秦素,笑问道:“冰雁,这位就是你时常挂在嘴上的闺中好友,秦大小姐?”
陆雁冰点头道:“正是。”
秦素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道:“秦素有礼了。”
谷玉笙还了一礼,滴水不漏,继而笑道:“说起来,我与秦大小姐同出辽东五宗,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缘锵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念想。所以秦大小姐就莫要如此生分了,不要称呼什么三夫人,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师姐便是。”
秦素微笑道:“既然谷师姐如此说了,那也不要称呼我秦大小姐,叫秦师妹就是。”
谷玉笙微微一笑,问道:“秦师妹怎么没与冰雁一起过来,反而与四叔一起来了?”
秦素道:“原本是要与冰雁一同去山市的,未想冰雁被秦部堂抓了壮丁,她只得在琅琊府处理公务,正好李先生也要去山市,我们就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谷玉笙恍然道:“倒是不知秦师妹与四叔是如何相识的?”
秦素虽然容易害羞,但也不是绵软性子,此时见谷玉笙似乎话中有话,于是绵里藏针道:“想来谷师姐也知道,我有一位师兄韩邀月,与我不和,常常对我纠缠不休,在归德府时,多亏了李先生出手相助,我方才能摆脱他的纠缠,由此方与李先生相识。”
谷玉笙神态微微一变,一闪而逝,笑容不减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就在此时,李玄都接言道:“‘英雄救美’这四个字中,除了一个‘美’字当之无愧,其余三个字却是受之有愧了,我不是英雄,更谈不上一个‘救’字,那日在归德府,若论单打独斗,我也胜不过那韩邀月,不过是两人联手合力罢了。”
如果说谷玉笙前面的惊讶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这次可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惊讶了,因为她没有想到李玄都和秦素竟是这般默契,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倒是有点要把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意味。这让生性多疑的谷玉笙难免在心中猜疑,难道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若果真如此,她倒要好好思量一番,再联想到这次张海石向老宗主讨要天微堂堂主一事,更是让她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陆雁冰赶忙打圆场道:“师兄远道而来,还是先进楼吧,三嫂已经在楼内准备了筵席给师兄接风洗尘。”
谷玉笙反应过来,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冰雁说的对,请四叔和秦师妹入楼吧。”
然后她对身旁的李如意吩咐道:“如意堂主,去让他们准备开席,我们马上入楼。”
李如意轻轻应诺一声,转身先一步往观海楼行去。
谷玉笙望向李玄都,轻笑道:“大半年未见,四叔的口才倒是越发伶俐了。”
李玄都淡笑道:“说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是我们清微宗的一贯传统,要不怎么会被人叫作是‘东海怪人’,三嫂毕竟是后来才嫁到清微宗的,大伙当着三嫂的面,多有收敛,三嫂再看个十几年,就知道了。”
李玄都这话乍一听去是在自贬,实则是说谷玉笙并非清微宗之人,乃是个外人。谷玉笙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此中意思,她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而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道:“这话也就紫府说得,换成别人来说,还不得让清微宗这十余万人给生生骂死?”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怕是立刻就会传到老宗主的耳朵里,老宗主就算不问罪于我,也要申饬一番,难免让人看了笑话。”
谷玉笙道:“四叔乃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哪怕是明心也比不过。若是没有那场‘四六之争’,四叔在宗内位同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宗主之位,恐怕也是四叔的囊中之物,谁敢去老宗主的面前说四叔的是非?四叔多虑了。”
李玄都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古诗有云:‘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至圣先师最为崇敬元圣,曾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元圣。’可见元圣是何许人物。当年元圣辅佐幼帝,有流言说他有篡位的阴谋时,连元圣都感到恐惧,我李玄都还能比元圣高明?”
李玄都与谷玉笙言语交锋,秦素与陆雁冰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秦素在心底大感惊奇,没想到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李玄都还能这般言语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