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玄都踏足药王殿后,其余四位道人便相继离去。
南柯子苦笑道:“虽说我和这几位师兄弟都是长年在山上炼丹,可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最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方才李先生似乎是话中有话。”
李玄都拄着竹杖,轻声道:“南柯子道长不必多虑,我们同经大难,共历生死,我是信得过道长的,不过说句道长可能不太爱听的话语,其他几位道长,我并无过多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一个‘信’字,而这‘五炁真丹’乃是关乎我境界的大事,由不得我不小心对待。”
南柯子立时想起方才两位师兄弟的话语,说这颗“五炁真丹”交给李玄都不知是福是祸,原本以为是两位师兄弟的无心之言,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不由得心中一凛,道:“李先生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我那位六师弟能先我一步来到丹霞峰,那就说明此事已经走漏了风声,我相信不会是道长,所以只可能是这丹霞峰上的其他人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南柯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长不要多心,我万没有责怪道长的意思,道长为我炼丹,尽心竭力,而道长会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炼丹……”
南柯子一惊:“难道李先生怀疑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这个请李先生放心,老道参与了炼丹的整个过程,绝对不可能有人在老道的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手脚。”
李玄都摆手道:“道长且安心,我从未怀疑过道长,也不觉得有人在炼丹的过程中动了手脚,因为我与各位道长无冤无仇,真要找我麻烦,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可涉及到一个‘利’字,又要权衡利害,坏了炼丹之事,便是结仇于我,都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对于咱们江湖中人来说,坏人境界修为差不多也是如此,所以这便是生死之仇。故而我料定,那人肯定不敢在明面上得罪于我,便不可能在炼丹过程中贸然动手,因为其他几人都是炼丹的行家,谁那里出了纰漏,一目了然。”
南柯子脸色稍缓,道:“还是李先生思虑周密。”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要想坏我境界,有两个绝佳出手机会,一是在我服下丹药闭关的时候,二是在丹药出炉之后到我服下丹药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深谙两个道理,人心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考验,既然没有仇怨,那么动手与否也就在一念之间,所以我不想知道是何人要对我出手,我提前过来一步,既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希望那人在铸成大错之前悬崖勒马。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南柯子忍不住赞道:“李先生当真是有仁人君子之风。”
李玄都自嘲道:“道长谬赞。其实还是凶名在外的缘故,当年家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比起让人尊敬,让人畏惧反而更安全。如果我真是仁人君子,有些人做事就会肆无忌惮,因为他们知道我讲道理,讲仁恕,也讲规矩,万事都在规矩的框中,我会做出什么事情也就在预料之中了。可紫府客就不一样了,一言不合及即拔剑,拔剑即杀人,都说杀人立威,便是这样的道理。而且紫府客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世人总是对未知心怀畏惧,因畏惧而心生忌惮。”
南柯子听得频频点头。
陆雁冰若有所思。
李玄都稍稍侧头,对陆雁冰说道:“先前我曾对师妹说起过,我行事常常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便是此等原因了。而师妹之所以对我心存忌惮,也有此等原因。”
陆雁冰没有反驳,默认了这个说法。
李玄都感慨道:“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的斗力,也有权谋上的斗心。纵观古今,日下无新事,从来都是口中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简而言之曰:‘杂用王霸之道。’号称行王道,实际上行霸道。故而一宗之主的第一要务是顾及自己的利害,第二要务是兼顾自己嫡系心腹的利害,宗门和普通弟子的利害放在最后。江湖如此,庙堂亦是如此,故而才会有那道学清流说出‘苦一苦百姓’的言语。亚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实际上呢,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陆雁冰听出了李玄都的言外之意,脸色微微发白,道:“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未置可否。
陆雁冰看了南柯子一眼,南柯子会意,主动告辞离去。
只剩下兄妹二人之后,陆雁冰轻声道:“师兄,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你能否跟我交底一次?你做这些,天下也罢,苍生也罢,到底为了什么?正如你方才说的,嘴上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说的言行不一之人,是说帝王。除此之外,这世上也有言行一致之人。”
陆雁冰不置可否。
李玄都悠悠道:“人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极为敬佩戏文话本里的青天忠臣,觉得他们敢于对皇帝直言,敢于一死,这是真正的好人,而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道黑白分明,与忠臣做对的自然就是奸臣。”
“待到我少年时,踏足江湖,自认为是个老江湖了,见识了江湖的人心多变和尔虞我诈,觉得人人都戴着面具,这世道本就是各种算计和派系林立,清者未必清,浊者未必浊。简而言之,善恶混淆,是非不辨,黑白不分。所以我觉得凡事都要你死我活,要踏着敌人的尸骨实现所谓的大业,哪怕对方是你曾经的恩人,你的好友,只要挡了你的路,都要除去。如此才是杀伐果决,如此才是一代雄主。同时,我开始觉得那些忠臣不过如此,不自量力,空谈误国,只会耍弄嘴皮功夫,所谓的仗义执言不过是以邀直名,是伪善之人。”
李玄都顿了一下,长长叹道:“后来,我经历了各种悲欢离合,经历了大起大落,我终于发现,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不自量的人,他们不是不知道前路坎坷难行,可他们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为了那个近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真就凭借着一腔热血,到死方休。在这期间,有些人也许只要停下脚步就能富贵荣华,安稳一生,但是他们没有。有些人明明早就知道了大势如此,可他们还是向死而生,坦然面对。你觉得他们是伪君子,可是他们装了一辈子的君子。你也许觉得他们是为了以邀直名,可是以他们的所做作为,青史留名本就是他们应得之物。”
李玄都“望”着陆雁冰,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回头再看,曾经自认为的精明算计,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纵然能得势一时,可最终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还要祸及子孙,万劫不复。”
“前朝大晋,得国不正,如何得国,便如何失国。”
李玄都骤然拔高了嗓音:“本朝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筚路蓝缕,与子同袍,何在?”
陆雁冰怔怔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李玄都指了指胸口:“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陆雁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喃喃道:“十年饮冰,难凉热血。”